阳寿清算科三组的办公室，像巨大蜂巢的冰冷切片。
没有窗。
惨白、恒定的光线从天花板灯带倾泻而下，涂抹每个角落。空气里有灰尘、旧纸的味道，夹杂一丝电子元件过热的焦糊味，被空调低沉的嗡鸣搅拌。
巨大开放空间被一排排低矮灰白隔断切割成无数格子。每个格子里，“坐”着一个身影。有的清晰人形，穿着靛蓝色号衣；有的形态模糊如雾气；有的顶着兽类特征，伏在隔断上。所有人都低着头，对着隔断上镶嵌的幽蓝屏幕，手指或肢体末端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滑动，发出密集的“嗒嗒”声。
没有交谈，没有眼神交汇，只有幽蓝屏幕的光在惨白光线下闪烁，映着一张张麻木疲惫的脸。空间笼罩在高效运转的死寂中，只有空调嗡鸣和键盘声。
一个面无表情、步伐精准的人形鬼差领沈追到靠墙的空位。隔断上有幽蓝屏幕，下方卡槽刚好插入他腰间的DF-POS-7。
“沈追，试用期。工位A-37。”鬼差声音平板，“操作手册发你屏幕了。你引导者…”他瞥了眼发光的腕表，“…赵老栓出外勤了，估摸一炷香后回。等他前，自己把系统界面和《阳寿异常目标清算标准操作流程（SOP-AL-007）》摸熟。”
说完，他转身就走，消失在隔断迷宫里。
引导者？赵老栓？外勤？
沈追的意识体“坐”在冰冷的无形工位上。他学着旁人，抽出POS机插入卡槽。
“嗡…”
POS机屏幕亮起，与隔断大屏同步。界面复杂，数据洪流般刷新。
左侧是扭曲变幻的线条光点，标注“目标活动轨迹预测”、“能量波动阈值”。右侧挤满表格表单：
【阳寿异常目标档案】、
【清算风险评估报告】、
【自愿净化意向书（电子版）】、
【KPI实时统计】
…无数标签页闪烁。
最刺目的是顶端跳动的猩红数字：
【阳寿清算科三组 - 日清算进度：11/36！】 下方一行黄字催命：
【距离当日KPI达标线：25例！】
巨大压力感从屏幕倾泻而下，压在这个狭小格子间。
沈追稳住心神。“目光”锁定《SOP-AL-007》图标。意识聚焦，图标展开，化作一份详尽冷酷的文档。
核心流程加粗标红：
1. **系统推送目标：** 按算法推送“阳寿异常”目标定位及档案。
2. **外勤接触与诱导：** 引导者接触目标，进行“疏导”，强调其“阳寿异常”危害，诱导签署《自愿净化意向书》。
3. **意向书确认与扫描：** 目标签署电子意向书，引导者用POS机扫描目标魂体核心。
4. **清算执行：** POS机执行“阳寿清算”，目标魂体能量回收。
5. **KPI录入：** 清算成功，录入KPI；失败，填报告。
文档后是细则、模板及《诱导话术参考手册》。
沈追的“心”首坠冰窟。这“清算”，是披着“自愿”外衣的掠夺！广场老者，张承禄诡笑…冰冷怒火翻腾。
办公室入口传来响动。一个身影穿过隔断迷宫，朝这边挪来。
那是个“人”。苍老如枯木。
同样靛蓝号衣，浆洗发白，袖口磨毛。身形佝偻，脸上皱纹深，皮肤灰败。双眼浑浊泛黄，转动迟缓，沉淀着彻底的麻木死寂。步履蹒跚，腰间挂着一台外壳磨损严重的老旧POS机。
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一个老妇人的亡魂。矮小，穿洗白发白的粗布褂，花白头发挽成稀疏小髻。魂体半透明灰白，轮廓模糊，脸上刻着疲惫茫然。微微佝背，双手绞着衣角，眼睛怯生生打量这冰冷空间。
老鬼差赵老栓带老妇人挪到沈追隔壁空位。他缓缓拉开无形椅子，示意老妇人坐下。老妇人瑟缩一下，小心“坐”下。
赵老栓浑浊眼珠木然扫过沈追，毫无波澜转回。他慢抽腰间旧POS机插入卡槽。幽蓝屏亮。枯瘦手指在键盘上缓慢精准敲击，调出老妇人档案，投影两人间半空。
屏幕上方猩红标识：【阳寿异常 - 超寿（待清算）】。旁边基本信息：【王氏，女，阳寿78载。判定：超寿3年2月零7天。状态：低风险（无执念，无能量异常）】。
“王…王氏？”赵老栓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浓重乡音。他指屏幕档案，语速缓慢平板。“瞅清楚…你阳寿…本该七十八岁尽。多活了三年多…”
王氏茫然看屏幕上冰冷数字，浑浊眼里无波澜，下意识点头。
“多活的…都是债…”赵老栓继续念经，“欠地府的债…欠轮回的债…拖着不还…对你没好处…”枯瘦手指滑动屏幕，调出一份闪烁微光的电子文档：【自愿净化与轮回债务清偿意向书】。
“按手印…”赵老栓指意向书下方指纹图标，“按了…债清…下辈子…兴许投好胎…”
王氏茫然看意向书，又看赵老栓浑浊眼。嘴唇嗫嚅：“按…按了…就能…见着俺家老头子？”浑浊眼中，微弱地闪过一丝卑微希冀。
赵老栓眼珠无变化，几乎看不见地轻点下头，喉咙挤出含混音节：“…嗯。”
王氏枯瘦半透明手指颤抖伸向闪烁光标。指尖即将触碰刹那，沈追意识深处猛地一刺！他“看”得清楚！王氏档案信息栏下方，一行折叠灰色小字：【健康状况：无重大疾病记录。死亡原因：自然衰老（无外力介入）】。
**自然衰老…无外力介入…** 这就是“超寿”？一个活得比规定长几年、自然死亡的老人？
冰冷荒谬和滔天怒火冲上沈追意识顶点！他想阻止！想嘶吼！但无形枷锁勒得魂核剧痛，发不出声！
王氏手指，最终轻轻按在光标上。
“嘀——” 短促电子音。 意向书下方，刺眼红色【己签署】印章亮起。
赵老栓浑浊眼中依旧死水无波。他慢拿起工位POS机。老旧机器屏亮幽蓝光。枯瘦手指按侧面凸起按钮。
嗡——
POS机顶端扫描窗，猛地射出惨绿光束！精准笼罩王氏魂体核心——胸口。
王氏魂体猛僵！脸上卑微希冀凝固，化作惊恐！浑浊眼骤瞪，嘴无声张开。魂体在绿光中剧烈颤抖，边缘迅速模糊、融化！
没有惨叫，只有细微“滋滋”声，如同冷水滴烧红铁板，在死寂办公室异常刺耳。
沈追意识死死“钉”在无声残酷的现场。他看着王氏惊恐凝固的脸在绿光中分解消散；身体如风沙堡寸寸剥落，化灰白光点；光点被无形漩涡吸引，涌向POS机扫描窗，被贪婪吞噬！
仅几个呼吸。
绿光灭。
王氏坐过的椅子，空空如也。空气残留一丝微弱焦糊味。
赵老栓手中POS机屏幽光一闪，跳出信息：
【清算目标：王氏（ID：DF-AL-114514）】
【能量回收：标准单位（1.0）】
【功德币奖励：基础1点 + KPI奖励0.33点（己计入）】
他浑浊眼瞥一眼屏幕，无波澜。枯瘦手指按几下，屏恢复待机。慢拔下挂回腰间。
隔壁工位埋头鬼差头也不抬，平板声音飘来：“老赵，手脚快。这月KPI快够了吧？”
赵老栓佝偻背，慢转身，浑浊眼扫过沈追木然移开：“…还差…七个…”
他不再理会，像设定好路径的木偶，拖沉重步子，一步，一步，朝办公室入口挪去，迎接下个“目标”。佝偻背影在惨白灯光下，仿佛背负整个地府的窒息黑暗。
沈追僵硬“坐”工位上。腰间崭新DF-POS-7屏，幽蓝冷光映着：
【今日KPI进度：0/3】 下方，悄然刷新小字：
【组内KPI贡献度：0.00% (排名：37/37)】
冰冷数字，无声消散，赵老栓麻木背影…这一切如冰水淹没沈追意识。王氏最后凝固惊恐与卑微希冀的眼神，在他意识深处灼烧。
**自然衰老…超寿…钉子户…清除…**
锦衣卫本能灵魂深处嘶吼：这绝不合理！
他缓缓抬手，无形手指触到腰间POS机。这台刚吞噬无辜灵魂的机器，摸起来刺骨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