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北弦那句“你是不是……故意的?”,像一根无形的冰锥,伴随着消毒水的味道,刺入这间高级病房的空气里,比她骨裂的手臂传来的阵阵抽痛,要尖锐千万倍。
沈晚意躺在柔软的病床上,白色的被单,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石膏,一切都白得晃眼,衬得傅北弦那张阴沉的脸,愈发像是从浓墨中走出来的修罗。
他的手还握着她完好的那只手,掌心干燥温暖,可说出的话,却能将人瞬间打入冰窖。
沈晚意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攥住,猛地一缩,随即是排山倒海的酸涩与荒唐。她用一条胳膊的代价,砸开他心墙的一道裂缝,他看到的,却不是她的奋不顾身,而是另一场更逼真、更高明的算计。
原来,信任的崩塌,是即便你为他流血,他依然怀疑你的血里有毒。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因为失血而显得格外清澈的琥珀色眸子里,一点点地漫上水汽,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悲哀。
傅北弦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窒,那股盘踞在心口的怀疑,仿佛被这片悲哀的湖水浸泡,变得沉重而滞涩。他几乎要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残忍而后悔,可那根深蒂固的警惕,像盘踞在心脏上的毒蛇,不允许他有丝毫的松懈。
他松开了她的手,站首了身体,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这样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踱步到窗边,背对着她,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灯火辉煌,却照不进他眼底的半分暖意。
“前世,我们最后一次争吵,你喝醉了,抓着我的衣领,说过一句话。”他的声音,被玻璃窗反射回来,变得有些失真,却字字清晰,如同法庭上最后的陈词。
沈晚意的心跳,在这一刻,漏跳了一拍。
她当然记得。
前世的最后时日,他们己经形同陌路,日复一日的争吵消磨了所有。那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等他半夜一身酒气地踏入卧室,她所有的不甘和绝望都爆发了。
她像个疯子一样抓着他,哭着,笑着,对他说:“傅北弦,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好啊,如果有一天,要我为你挡刀挡枪,断手断脚,你是不是才会相信,我爱你不是一句台词?”
那是她歇斯底里之下,一句被酒精浸泡过的,连她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疯话。
一句只存在于另一条时间线,另一个悲剧结尾里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最私密的谶言。
而现在,他竟然,一字不差地,问了出来。
这不是试探,这是审判。他拿着前世的刀,来解剖今生的她。
“你现在,真的做到了。”傅北弦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地锁住她,“断了手。沈晚意,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你精心策划的,用来证明你那句‘誓言’的,一场苦肉计?”
沈晚意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要逆流。
承认吗?
承认她记得那句疯话,就等于承认了她重生的事实。他们之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将彻底被捅破。然后呢?他会相信她是为了爱和弥补而来,还是会认为她是一个带着未知目的归来的,更加可怕的怪物?
不承认?
她该如何解释,这巧合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切?
她的嘴唇翕动着,那个“是”字,己经冲到了喉咙口,带着前世所有的委屈和今生所有的疲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不能说。
一旦承认,就是满盘皆输。他们之间的关系,将从现在的“极限拉扯”,彻底滑向“不死不休”的深渊。他带着前世的恨,她带着前世的伤,两个被过去束缚的灵魂,只会将彼此拖入更黑暗的地狱。
她必须赌,赌他心里,除了怀疑,还有那么一丝丝不愿相信自己猜测的……恐惧。
沈晚意缓缓地,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她看着傅北弦,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带着极度困惑和茫然的笑容。
“北弦,”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前世?什么誓言?你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产生了什么幻觉?”
她没有激烈地否认,也没有楚楚可怜地辩解,她只是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刚才说的一切,是天方夜谭。
傅北弦的瞳孔,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紧缩。
他预想过她会哭,会闹,会发誓,会用一百种方式来否认。但他唯独没有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一种全然的,纯粹的,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茫然。
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干净得让他心慌。
“你……不记得?”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沈晚意偏了偏头,蹙着眉,努力地做出一副回忆的样子,随即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我只记得,工地上很黑,风很大。我看到有东西掉下来,它要砸到你了。我什么都没想,身体就自己动了。”
她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地,虚弱地抚上自己的心口。
“这里,它替我做的决定。”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又坚定,“傅北弦,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怀疑我的动机,甚至可以怀疑我这个人,是不是换了个芯子。但是,请你不要怀疑,在危险面前,你的妻子,会本能地想要保护你。难道在你心里,我连这点本能,都不配拥有吗?”
这番话,像一把柔软的,却又锋利无比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的质问,然后将问题核心,血淋淋地,重新塞回了他的手里。
是啊。
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怀疑她为了演一场戏,不惜用骨裂做代价?这世上,有这么疯狂的演员吗?
如果不是演戏,那她就是真的爱他到可以奋不顾身。可一个如此爱他的人,为什么会对他前世那句私密的疯话,毫无印象?
一个完美的,无法解释的悖论。
傅北弦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投入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搅拌机,所有的逻辑,所有的猜测,都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坦然的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他失败了。
她的眼睛像一汪深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到了自己的疯狂和偏执,却唯独看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在骗你!”
而另一个声音,却在疲惫地低语:“承认吧,你只是被自己的重生经历逼疯了。她就是沈晚意,一个……幡然醒悟的沈晚意。”
两种声音撕扯着他,让他头痛欲裂。
沈晚意看着他脸上那副天人交战的痛苦表情,心里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
她的内心独白在呐喊:“傅北弦,你这个蠢货!我当然记得!我只是在等你,等你放下戒备,等你愿意相信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我们前世的伤疤,来一遍遍地凌迟我!”
而傅北弦的内心,也在咆哮:“说啊!你他妈的倒是说啊!告诉我你也回来了!哪怕是来报复我的,也让我死个明白!别再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两个重生者,在咫尺之间的距离里,用沉默进行着一场最惊心动魄的博弈。他们都渴望对方能先一步坦白,却又都因为恐惧和不信,而死死守着自己的秘密。
许久,傅北弦终于败下阵来。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重新走回窗边,高大挺拔的背影,在这一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
病房里,只剩下点滴滴落的,单调而压抑的声音。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得仿佛是从深渊传来,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挣扎,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晚意,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