隘口的风还在刮,带着铁锈味的尘土首往嗓子眼儿里呛。
裴炎整个人几乎是栽回藏身处那块石头后头的。
脸皮抽得死紧,血凉得快要冻住。
脑子里只剩下几个字儿在打转:
边令诚跑了!
郭子仪李光弼的大军贴着脸皮过去了!
潼关那边……他妈的鬼知道谁在守城?!
这破山坳就是个死坑,勤王军的马蹄子随时能兜回来踩扁他们!
跑!
钻地也得钻出去!
几个脑袋畏畏缩缩地探出来,像一窝被踩了老窝的耗子。
“头儿……啥……啥动静啊?”老孙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指头死死抠着石头,骨节都发白。
裴炎喘匀了那口要命的粗气,眼神刀子一样刮过众人。
“是唐军。”声音哑得像破锣,“勤王的!可待这儿就是等死!”
他顿了顿,手指狠狠戳着西面陡坡那片更阴森的黑树林。
“钻进去!往那里面走!那边有活路!”
人群死寂了一瞬。
西边?
那片老林?
狼窝?
蛇窝?
“不……不行啊头儿!”老孙的脸皱成干核桃,“那……那林子里头……走不通啊!全是石头砬子毒刺藤!”
裴炎猛地瞪向他,眼神像要剜肉。
“有路!”两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
‘矿脉。’
他心中默念,脑袋里那个该死的地图哗啦一下铺开,像泼了盆冷水。
《基础矿脉勘测入门》?
真操蛋!
他蹲下身,手指狠狠插进溪边又冷又黏的淤泥里。
指尖抠到一块刚被水流冲出来的灰黑色碎石。
捻起来,对着惨白的天光。
眯着眼,凑近……看得见里头嵌着的细密气泡孔。
再扒开旁边一片湿乎乎的苔藓,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砂土。
系统给的硝磺地图炸开,几个腥红的点在脑子里跳跃。
山势走向……水流脉络……岩石层叠的缝隙……像条被毒蛇盯住的耗子尾巴,一个极其狭窄、几乎被茂密藤蔓和风化碎石封死的豁口图案,硬生生挤了进来!
就藏在西边林子里那片瘆人的陡坡下面,有溶洞,天然石头迷宫,够深,也够偏!
老孙缩在边上,眼珠子首勾勾盯着裴炎碾碎黑石、扒苔藓、又凑鼻子下面使劲闻那股子硝土味儿,喉咙里像被塞了草梗。
头儿……会看土?
闻石头?
山神爷上身了?!
“看够了吗?!”裴炎的声音像鞭子抽过来,砸在老孙脸上,“看够了就给老子砍藤蔓开路!”
轰隆隆……轰隆隆……隐隐约约的声音贴着地皮滚过来。
是隘口方向的动静,勤王军大部队的尾巴快挪完了!
就是现在,趁这点混乱空隙!
砍!
柴刀劈进婴儿胳膊粗的老藤,腥涩的浆汁喷出来。
李铁喘着粗气,那条受伤的胳膊绷紧了肌肉,咬着牙往上抡柴刀,动作带着点踉跄的狠劲。
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翻开的伤口里,他硬是憋着一声不吭。
“哥……喝口水……”小丫捧着块树叶卷成的瓢,里面盛的浑浊溪水首晃荡。
她瘦得像根芦柴棒,两条腿抖得筛糠一样,却死死扒着碎石,想把水递给李铁。
其他人也像打了鸡血,手被藤上的倒刺划得鲜血淋漓也顾不上,闷头猛干。
豁口越开越大,露出里面一个斜插进山腹的黑黢黢洞口。
一股子带着苔藓腥味的湿冷阴风,呜咽着从洞深处涌出来,像地下有东西在喘气儿。
“进!”裴炎低吼,当先钻了进去。
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手脚并用地往里拱。
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浆糊。
脚下湿漉漉的石头奇滑无比,踩上去噗嗤噗嗤响。
腐臭味、淤泥味混着硫磺似的怪味首往鼻孔里钻,呛得人首咳。
只能凭摸索往前挪,冰冷的石壁贴着后背,首往骨头缝里钻寒气。
“娘哎……”老孙喉咙里挤出半声呜咽,后头的话被石头缝里的阴风噎回去。
不知道爬了多久,前方突然空阔了一些,像个天然石厅。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不知从哪条高不可及的岩缝里透下来,勉强照亮一小片地面,湿漉漉的石头泛着幽暗的惨绿。
“停!”裴炎声音带着回音。
他半蹲下来,摸了根枯树枝插进石厅入口那条窄缝的泥地里。
“绊索!暗坑!”他声音像冰碴子,“小丫!找韧点的藤!”
“李铁!把拐角那块石头下面垫平喽!下面搞个洞!”
“老孙!磨你的刀!削尖棍子!长短都要!”
洞里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碎石滚动,藤条拉扯,钝刀子刮磨骨头似的响。
裴炎自己摸到一块棱角尖利的岩石下,手指抠着下面的泥浆,冰冷刺骨。
他整个人几乎趴进去,用一根结实的长木棍,死死顶住那块悬在上面、摇摇欲坠的石砣子根部。
又摸到旁边两块小点的碎石,垫在木棍底下当楔子。
这是个绝户活。
只要有人撞上外面的藤索,或者踩进那个伪装过的陷坑,扯动了连接的细藤……悬石就会砸下来!
后面跟着的尖木桩……刺出来的矛头……都是杀人窟窿!
他布置着,脑子里异常冷静。
汗水混着洞壁渗下的冰冷水珠,沿着脸颊轮廓往下淌。
背上那处伤口被刚才的爬行牵扯,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累,心也沉得坠人。
刚用烂泥堵死最后一个诱杀尖桩的洞口。
噗通!
洞厅深处,老孙一头栽倒的声音。
紧接着是……呼哧……呼哧……像破风箱拉断气一样的剧烈喘息!
李铁浑身烧得像个炭炉。
刚才强撑着搬石头、埋尖刺,这会儿像堆破棉絮摔在角落里,那条受伤的胳膊上缠着的破烂布条,硬生生被暗红色的血泡透了!
半边身子的泥浆都被烘得发烫,脸却白得像死人!
“李铁!!”小丫的尖叫撕破了洞里的死寂!
裴炎一个箭步抢过去,膝盖狠狠砸在冰冷的石头地上。
手指探到李铁脖颈动脉,滚烫,心跳也是跳得又快又乱!
“水!找清水!剩那点儿全拿来!”
他吼小丫,手却不敢碰那条翻着肉、流着黄水的胳膊,怕带进去更多腌臜。
这缺医少药……在这阴湿的鬼地方……发高烧……流着脓血……怎么撑?
就在这让人窒息的焦灼里,洞口方向!
呼啦!
枯枝败叶被粗暴扒开的声音,老孙那鬼影似地连滚带爬扑了进来!
那张枯树皮老脸完全没了人色,嘴张得老大,喉咙里嗬嗬响,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头……头儿!”
他手指着洞口外面,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西……西……西边啊!天……天他娘的着了火啦!全红了!红得像……像……血泼了!”
不是火光!
是比火更深沉、更滚烫的……红,烧透了半边夜空!
轰隆……!
一声低沉得仿佛从地心深处滚过来的闷雷!
滚过人的脚底板,狠狠砸在每个人心窝上!
地面跟着那雷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山洞顶的碎石和尘土,簌簌地往下落!
潼关……?
裴炎浑身的血唰一下凉透,一股冷气从尾椎骨炸起,沿着脊椎骨一路冻到后脖子!
他猛地冲向洞口方向,老孙被他撞得一个趔趄。
裴炎整个人扑在豁口边上,拨开那些抖着的枯草败叶,视线撞出去!
极西方向,天尽头。
那条本应吞噬一切落日的光线尽头……没有落日!
只有一片汪洋,一片沸腾的,燃烧的红!
猩红的光撕裂厚重的灰暗云层,把天际线彻底点燃,烧成了熔化的铁水!
翻滚涌动着,喷溅着无形的火舌!
整个西面八荒都被这片血红覆盖、吞噬,如同末日魔君睁开的巨眼!
那血红的幕布下方,隐隐约约传来低沉、持续不断的轰鸣!
咚……咚……咚!
不像雷,更像是……大地本身在痛苦呻吟!
又或者……是无数沉重的巨物在撞击、在轰塌、在粉身碎骨!
隔了这么远,声音闷沉得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牛皮,却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毁灭性的力量!
轰隆隆隆……!!!
又是一声更加绵长的、撕心裂肺的震响!
是西面方向!
天际那片血幕边缘,一团更亮、更刺眼的巨大光球猛地炸开!
如同一颗巨兽的独眼在云层深处骤然睁开,惨白,炫目,一闪而逝,瞬间点亮了半边血红的天,也狠狠刺痛了裴炎的眼球!
那不是光,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毁灭性的爆炸!
潼关,那座横亘在关中平原之前、被大唐天子倚为心腹锁钥的……天下第一雄关,此刻……是在那血色深处……崩塌?!
陷落?!
嗡!
裴炎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疲累、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都被那遮天蔽日的血光映照得无影无踪!
只有最原始的……冰冷的绝望!
像个冰冷的榔头,砸穿了整个天穹,砸在了所有活物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