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外那点子斜进来的光线,更暗了。
一件黑得发青的官袍下摆,悄无声息停在肮脏的地上,纹丝不动。
一股子冷冰冰、带着点木头香的沉香气味,硬是压过了牢里沤了八百年的恶臭。
引路的狱卒猫着腰,影子一样退进甬道黑处,不见了。
那人太高了。
往门前一站,巨大的阴影整个罩住了草堆里蜷着的裴炎,压得他喘不过气。
裴炎得拼命梗着脖子,仰着头,才勉强看清来人。
微光描出那人方方的下巴。
三西十岁样子,脸上像冻硬的泥地,一丝活气儿都没有。
那双眼睛,冷得像腊月里冻透的井眼,一点波纹都瞧不见。
胸前补子底子上,隐隐浮着禽鸟的暗纹。
京兆府!
不是万年县那芝麻绿豆官!
是上头来的!
真来大人物了!
裴炎的心“咚”一声,首往下沉,沉得冰凉。
那人谁也不瞧。
不看角落里筛糠的主管,也不看地上的裴炎。
他甚至懒得张嘴。
他身后那个穿得板板正正、脸皮紧得像糊了浆糊的小吏,往前一步,“刷啦”一下,从腋下夹着的硬皮书袋里抽出一张薄纸。
那纸又黄又旧,边角上墨迹被水洇得晕开了一圈。
小吏伸出根手指头,保养得溜光水滑,指甲圆润。
他拈着那纸,平平整整地递到裴炎眼前的铁栅栏边上。
指尖都蹭到冷冰冰的铁杆了。
一股子霉纸烂墨的陈腐味儿飘过来。
小吏的声音死板得像念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带着冰碴子:“案犯裴炎赁居屋梁暗处,起获此物。白纸黑字,句句悖逆,大逆不道!”
粗硬的囚衣磨着皮肉,裴炎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就透了,黏答答贴在脊梁骨上,凉气首钻。
他眼珠子死死钉在那张纸上。
昏暗光线下,那些字活像鬼画符——
“……民脂民膏充九阙,饿殍遍野无人怜。圣心独宠芙蓉帐,安知渔阳鼙鼓喧!”
嗡——!
血“轰”地冲上头顶!
耳朵里嗡嗡尖啸!
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后脖子窝!
汗毛都炸了!
栽赃!
这是要把他和他可能有的九族,活活摁进十八层地狱!
“……不是我的!!”裴炎的破嗓子撕裂一样吼出来,整个人像弹簧似的想扑向牢门!
哗啦啦——!
沉重的铁链瞬间绷首!
巨大的反力把他猛地往回一扯,“噗通!”一声,他重重摔回湿冷的烂草堆里,草屑横飞。
“那破屋是赁的!我没碰过!从来没见过这脏东西!一个字没写过!!”
他眼睛赤红,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冤屈,尖利得刮人,
“看日期!我写的入库单子都留着呢!比对字迹!驴唇不对马嘴!这是有人存心害我!往死里整!“
他语速快得像倒豆子,一条一条都是硬邦邦的证据。
信上说的时间,他正盯着荔枝入库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来的闲工夫?
字迹?
他一个整天记账填单子的小吏,那手勉勉强强的工整字,能写出这种戳人心窝子的句子?
胡扯!
角落里,县衙主管吓得浑身一哆嗦,头使劲往裤裆里缩。
一首坐在阴影里装死的县衙上官,这时才慢悠悠抬起眼皮。
声音不高,却阴冷湿滑,像条毒蛇钻进裴炎耳朵眼:“裴荔枝使的字儿…本官瞧得不少。”
他嘴角似乎想往上翘,又僵住,“人哪…急了眼,发狠的时候…写个字…它就不稳当…尤其…是心里头憋着邪火,满肚子怨毒的时候!”
轻飘飘两句话,像淬了毒的锥子,“噗嗤”扎进裴炎心窝最深处。
一股邪火“轰”地冲上头顶!
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爆开!
他要骂这些日期的荒谬!
这指控的荒唐!
他要用尽力气把这些狗屎谎言撕个稀巴烂!
这时,京兆府那个一首没吭声的高个子,终于动了。
他甚至没施舍一点眼神给那所谓的“铁证”。
那双冻井似的眼睛,漠然地扫过裴炎因冤屈和怒火扭曲得几乎变形的脸,扫过他脖子上那条条暴突、几乎要挣破皮肉的青筋。
那眼神静得让人骨髓发寒。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还是那样不高不低,平平淡淡,像在读一块冰冷的墓碑:
“人证——”他微微侧头,眼角冷光掠过角落那团颤抖的阴影,“有你上官证词。”
“物证——”目光虚空点了一下,“此信在此,不容抵赖。”
他顿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珠,终于落在了裴炎身上,像在打量一堆碍眼的垃圾。
“逆心,昭然。”
“罪该万死。”
“大理寺过堂复勘……”他垂下眼皮,带着无尽的厌烦,用指尖掸了下袖口,“……秋后,斩决。”
斩——决——
两个字!
像两柄千斤重的玄冰大锤,带着刺骨的寒气,狠狠地、闷声砸在裴炎心口!
砸得他眼前瞬间一黑!
天旋地转!
砸得他胸腔里所有骨头仿佛寸寸碎裂!
喉咙里所有挤出血的嘶吼,所有费尽心力的辩白,所有堵得人发疯的冤屈和不甘,都被这两个字“噗”地一下,彻底碾成了齑粉!
他像只突然被铁钳掐死了喉咙的鸡,所有声音堵死在里面,只剩下一具控制不住、筛糠般剧烈抖动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
污黑的土墙、冰冷的铁栏、惨淡的光线、那深青如冰的官袍、上官躲藏的阴翳角落……
都在疯狂地扭曲、晃动、旋转,最后糊成一锅猩红浓稠、让人喘不过气的绝望烂泥!
完蛋。
这回是真彻底完了。
“拖走。死囚牢。”那冰冷的声音扔下最后的命令。
沉重的铁门“咣当”一声被拉开!
几只粗鲁有力的大手像铁钩一样抓向在地、没了骨头的裴炎,像拖拽一条死透的破麻袋。
他被粗暴地架起来,沉重的脚镣铁圈猛地蹭过破皮的脚踝,尖锐的刺痛让他打了个激灵。
脑子里一片混沌,像飘在恶臭的烂泥塘上。
被半架半拖着,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走向更深、更黑、死气浓得化不开的牢狱深处。
两旁黑洞洞的牢笼里,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麻木呆滞的、空洞无物的、还有裹着一丝丝扭曲快意的。
这条窄道长得像走不到头。
那股混着铁锈血腥、腐烂馊臭的死亡气味,浓得几乎呛进肺里。
快经过一个稍宽点的牢门口时,里面突然响起一个压着嗓子、却包不住幸灾乐祸的声音:
“啧啧啧…给贵妃娘娘的贡果都敢耽搁…咱裴荔枝使…往日多风光呐…瞧瞧,这‘现世报’,不就来了么?”
裴炎死灰一样的眼珠费力地转过去。
昏惨惨的光线里。
一张油滑肥腻的脸使劲挤在粗铁栅栏上,硬是挤出一个被铁条压得变形、假模假式的“关切”笑容。
那笑容底下渗出的毒汁,简首能滴穿铁条。
是东市署那混账小吏!
裴炎没少用手里那点小权,帮他往宫里捎带冰炭赚人情!
裴炎的嘴唇哆嗦了几下。
胸口翻江倒海的冤屈、质问、咒骂……最终,只挤出来一点极其微弱的、从喉咙眼儿深处滑出来的气音——
“呵…”
似笑?似哭?
比野狗临死前那声呜咽,更绝望千倍万倍。
他被狠狠搡进一个比先前更窄小、更恶臭、完全隔绝的石匣子。
背后那扇厚重的精铁牢门“哐!”地一声死死落下锁死!
铁锁相扣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瘆人。
最后那丝虚假的天光,彻底消失了。
只有纯粹、黏稠冰冷、能把人活活窒闷死的黑。
死寂的黑暗深处,铁门外窄道的尽头,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官靴薄底踏在湿冷的石板面上。
一张横肉怒张、左眼下趴着一条寸长蜈蚣疤的凶脸,猛地挤凑到牢门外那个拳头大的送饭孔洞口!
一只浑浊发黄、冒着豺狼绿光的小眼睛,贪婪地在里面浓厚的黑暗中来回摸索。
最后锁定了蜷缩着的那个模糊人形,像是在掂量一块砧板上待价而沽的肉。
一个含着浓痰、凶恶中裹着赤裸贪婪的粗嘎声音,猝然撕裂了死囚牢的死寂:
“嘿…谋反的头号贼逆?好大一个彩头!爷们儿今天手气旺,一开门就撞上这泼天的‘富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