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凝固的墨,稠得化不开。
栅栏外那只蜈蚣疤眼睛,消失在送饭孔洞边缘。
脚步声远了,留下更死寂的沉默压得人窒息。
裴炎蜷在墙角。身下那点勉强算草的东西,湿冷发黏。
饿得像有虫子啃胃壁,渴得喉咙冒烟。
手腕脚腕被铁镣磨破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
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死囚牢。
这就是活人的地狱尽头了。
秋后问斩……还有几个月的活罪要熬。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时醒时糊。
耳朵里像灌了水,分不清是风声雨声,还是自己无意识的呻吟。
哐当!
死牢深处铁链相撞的巨响,像把冰锥扎进太阳穴!
把他从昏死的泥潭里硬生生拽出来!
沉重的铁门拖拽声吱呀干嚎!
一束昏黄晃荡的光猛刺进来,扎进他眼睛。
“啧!晦气东西!起来!”粗暴的吼声混着腥膻冷风灌入。
一只裹着污糟皂靴的大脚,带着狠劲踹在他后腰上!
剧痛炸开!
他眼前一黑,整个人被踹得翻滚出去,后背狠狠撞上冰凉的墙壁,震得五脏六腑挪了位。
疤脸牢头周扒皮那张满是横肉凶光的脸,堵在光里。
他一手拎着盏破旧风灯,一手提着副又沉又朽的榆木枷。
身后跟着个小年轻衙役,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手里端个破木盆,盛着水。
“给爷滚起来!”
周扒皮撂下风灯,蹲下来,厚茧大手像铁爪一样薅住裴炎沾满污泥草屑的头发,硬生生将他从墙角拖拽着提溜起来,力道大得不容一丝反抗。
“懂不懂规矩?站首了!”
周扒皮狞笑一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那冰冷湿沉、散发着霉烂臭气的木枷猛地朝他脖颈肩头套下!
“咔嚓!”木枷严丝合缝合拢!
冰冷坚硬的木头内壁死死卡住裴炎的脖子和双腕。
巨大的重量瞬间压下来!
他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全靠这枷撑着才没趴下。
脖子被狠狠扼住,窒息感冲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手臂被反别在身后,动弹不得。
周扒皮歪着头,欣赏裴炎在枷锁里憋得脸色青紫的样子,得意地拍了拍那沾满污黑油垢的榆木枷板。
他扭头冲那缩头缩脑的小衙役吼道:“木头桩子啊?!泼水!给爷把这贼窝里的腌臜气冲冲!”
小衙役一个激灵,慌忙端起那盆水。
水里映着风灯跳跃的光,倒是清亮。
哗啦——!
一整盆冰凉刺骨的井水,迎头盖脸浇下!
严冬腊月般的冰水,像无数根钢针瞬间扎穿全身每一个毛孔!
裴炎身体猛地一抽,倒吸一口冰冷的寒气,从头顶到脚心像被瞬间冻透!
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筛糠,牙齿撞得咯咯作响!
冰冷的水流从头到脚冲刷,浸透了单薄的囚衣,汇到冰冷的泥地上,结成一小滩反着寒光的水洼。
冷水浇头的刹那,裴炎像离水的鱼猛地弓腰一挣!
“咚!”木枷坚硬的上沿狠狠撞上他脆弱的喉结软骨!
剧痛和窒息感海啸般将他淹没!
眼前一白,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
他身体绷紧弓下去,大张着嘴,却连一丝空气都吸不进!
只有一片恐怖的、绝对的死寂!
涎水混着污垢,挂在抽搐的嘴角。
脏水顺着湿乱的头发滴落,砸进脚边的泥水中。
“咳咳!咳咳咳……”剧痛和窒息稍稍缓和,他身体佝偻着,沉重的木枷压垮了肩膀,只剩下撕心裂肺、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呛咳,每一次抽动都扯着全身散架般的骨头和冻僵的肺腑。
周扒皮也蹲下身,那张布满油光、蜈蚣疤随着狞笑蠕动的脸,凑得近在咫尺。
浑浊的眼珠里是残忍的快意,死死咬在裴炎扭曲痛苦的脸上。
“这就软蛋了?我的裴大逆贼?”他几乎是把热气喷在裴炎耳朵上,声音粘稠阴冷,带着浓重的口臭,“别急,这才是头盘小菜。正经功夫……嘿,在后头等着您呢!”
他喉咙里咕哝一声,朝着裴炎因剧烈呛咳而哆嗦张开的嘴唇,狠狠啐出一口浓腥发黄的老痰!
黏腻腥臭的东西,正中裴炎的下唇和嘴角。
周扒皮站起身,朝地上的水滩和裴炎“呸”了一口唾沫星子。
“给我看紧了!不许睡!”他朝那小年轻衙役甩下命令,语调轻快得像哼小曲,“爷去刑房瞅瞅家伙什,给咱这位谋反天大的裴老爷……好好备下‘大礼’!”
脚步声哐哐远去。
沉重的牢门又一次在黑暗深处轰然关上。
小衙役端着空木盆,在门口缩着肩膀杵了一会儿,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黑暗中只剩下痛苦呛咳喘息的裴炎。
外面立刻传来周扒皮暴躁的催促:“作死啊你!滚出来!锁门!”
“是!头儿!”小衙役像被鞭子抽了,慌忙退出去,门外的锁链“哗啦”绞紧。
风灯的光被带走大半,只剩送饭孔洞透进一线微弱昏光,落在那一小滩积水和烂泥上,反着冰冷的光。
黑暗重新沉沉压落,像块浸透了冰水、散发腐臭的裹尸布,湿冷,沉重,把裴炎从头到脚死死缠裹,浸在刺骨的烂泥和浓痰的腥臭泥泞中。
他歪靠在冰冷湿滑的墙角,沉重的木枷像一副棺材板压着脖子和手臂。
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寒气顺着骨头往里钻。
喉咙软骨被撞得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吞刀片。
嘴角那块黏腻的浓痰,像块通红的烙铁贴在皮肉上。
无边无际的屈辱和绝望像无数冰冷的蠕虫,钻进皮肤,噬咬着仅存的热气和骨肉。
隔壁死寂的黑暗里,突然飘来一声极轻微、漏气似的叹息,带着点同命相怜的味道:“……小郎君…命数撞了瘟神…省口气…闭眼熬吧…”
声音弱得风一吹就散,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裴炎没动。
也没闭眼。
他半张脸陷在粘稠的黑暗里,被木枷压得只能低垂着头。
湿漉漉的乱发贴在额角、鬓边,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微弱的、来自送饭口的光影下。
他那被木枷卡住、无力摊在冰冷烂泥地上的右手。
五根沾满黑泥的手指。
极其缓慢地,一点点,一点点蜷缩起来。
带着受伤后无法抑制的微弱颤抖。
但最终。
死死地抠紧。
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稀烂的黑泥中。
死死抠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