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骨头里都结着冰碴。
湿透的囚衣冰壳一样贴在身上。
沉甸甸的大枷死死压着脖颈,那被冷水灌过又被木硬边卡死的皮肉,火辣辣地灼痛,动一下都抽着筋。
喉咙里又腥又苦,混着那口浓痰的馊臭,每次吸气都像吞刀子。
头,一阵阵发晕,发沉。
关进这鬼地方多久了?
一天?
两天?
谁知道。
送饭口透进来那点微光,看不出时辰。
只有无边死黑,压得人喘不上气。
嗒…嗒…顶上不知哪块石头缝在渗水,水珠砸在积水边沿。
声音又闷又沉,一下下敲在心坎上,催命似的。
裴炎的额头抵着粗粝冰凉的墙,木枷硬边刮着肿起的颧骨。
边上烂草堆里,发出点蔫蔫的响动。
隔壁那个快断气的老囚,喉咙里像破风箱在漏,“嗬…嗬…”声越来越弱,快要听不见。
死吧。
死了清净。
裴炎的眼皮重得像坠了铅。
这鬼牢笼,这口大枷,这满身伤,这没完没了的冻、饿和黑……还能扛什么?
秋后上刑场是解脱,现在闭眼咽气也是解脱。
算了吧。
太累了。
就这样吧……黑暗里,有影子在晃?
火光?周扒皮那张疤脸凑过来?木枷压得更沉了?喘不上气了?
……随它去吧……就在意识快彻底沉进冰冷虚空的烂泥潭,最后一点知觉都要断掉的时候——那声音!
毫无预兆!冰冷!死硬!没点人味!像钝锯子锯骨头!
【叮!宿主,你想亲手把上面那位大唐昏君砍了吗?】
嗡——!
比浇冰水锥心!比木枷勒喉更毒!
裴炎紧闭的眼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猛地睁开!
瞳孔在漆黑中本能放大,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能闷死人的黑。
但他全身每一块冻僵的肌肉都绷得像铁!
心脏像被一只冷冰冰的铁爪死死攥住,又抡圆了往胸腔里狠砸!
砸得骨头都在闷响!
昏君?!李隆基?!
那张高高在上,只顾享乐,任朝廷烂透,任奸佞横行,眼睁睁看他这蝼蚁被踩死的老脸,在脑子里闪过。
剁了他?!想不想?!
身体里那些早己冰冷、快冻成石头的血,像被浇了滚油,“轰”一声全点着了!
顺着脊梁骨猛冲头顶!
烧得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
这一刻!
憋了三章的死气!忍了西章的屈辱!
所有堵到嗓子眼的冤枉气,所有被碾进烂泥里的脸面,所有被这该死的世道、狗屁的权贵、比狗屁还臭的牢头酷吏当烂草踩扁的怒火,像点燃了引信的火药桶,在他最后那点冰冷的火星子上——炸了!
“想!!”
一声撕裂喉管的低吼冲破了淤血!
干!哑!
带着血腥味儿!
每个字都像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裴炎全身不受控地剧烈抖起来,沉重的木枷跟着“哗啦啦”抖响!
不是冻的,是恨!
一股能烧穿五脏六腑的毒恨!
“老子做梦都想把那老东西剁成肉馅喂狗!”
他一字一句,牙根咬得渗出血丝。
“恨不得现在就撞开那琼楼玉宇的破门,一刀!一刀!剐了他!”
他猛吸一口气,冻僵的喉咙因过度嘶吼刀割般剧痛。
爆发的力气瞬间泄了大半,撑着墙的胳膊抖得像狂风里的破布。
沉重的木枷压弯了他的腰,头颈被死死卡住向前,像个吊着的示众鬼。
但这屈辱的姿势,这卡着他喉咙的冷木头,牢门外铁栅在微光下死沉的影子……墙角那滩死水反射的幽光……周扒皮带着狰狞刀疤的狞笑……外面那些拿他当烂泥踩的上官、京兆府老爷、缩头乌龟主管……
所有的一切都死死拽着他此刻疯狂的念头!
“想?!”裴炎拼死想仰头吼出来,却被木枷死死卡住脖子!
声音只能憋在喉咙深处,变成愤怒又绝望的嘶哑,字字沥血:“想?!想顶个屁用!!”
“老子现在是他妈死镣缠身!塞在这老鼠洞里等死的货!”
“木枷锁着我的颈子!铁门关着我的命!”
“很快!就在这粪坑一样的地儿!像条瘸狗一样拖出去!咔嚓一刀砍掉脑袋!挂城墙头当祭旗的!是我裴炎!”
“是我——!!”
吼声在最后断了气,裂了音。
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沉得像铁的大枷拖着他往下坠。
冻透的身子在大爆发后只剩下浑身脱力和刺骨冰冷。
他呼哧呼哧扯着风箱,每次喘气都扯得全身骨头和冻僵的肺叶一起抽痛。
头晕目眩。又冷又燥烧心。
外面是无边的死黑,里面是怒火燃尽的灰烬堆。
系统!
那该死的东西!
从冒头到现在,它就只会问!
自己问它的时候,一声不吭!
眼睁睁推着他往阎王殿里跳!
真要等他脑袋搬家才露脸?!
裴炎喉咙艰难地滚了一下。
那点疯狂的执念在灰烬里死命地蹦出一粒火星。
他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
这破系统耍了他三次!
次次推他一步!步步都踩在深渊边!
“你……”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声音糙得像砂布摩擦,带着濒死的喘息,在这冰冷、死透了的黑暗里,对着空无一物的虚空,挤出一句掏心挖肺般的低哑诘问:“……问了三次……”
“当皇帝?掀李家天下?剁昏君?”
“你…你倒是…给条…活路啊——?!”
最后几个字散在无声的翕动里。
彻底安静。
只剩他像破鼓风机般呼哧喘息。
只剩隔壁老囚若有若无、眼看断气的微弱哼唧。
只剩顶上滴水。
嗒……嗒……一片坟场般的死寂。
那冰冷的机械音消失了。
好像刚才那一切质问和绝望的哀求,都是他自己对着这片死黑发了场疯。
绝望……像冰冷粘稠的秽水,重新漫上来,要把他连这点火星一起淹没、憋死。
就在这憋死人的漫长死寂里,每一吸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
是几个吐纳?还是更久?
那声音,终于又一次响起。
不再抛问题。
第一次,如此清晰!
如此具体!如此冷硬!
像一道淬着血腥的铁令!毫无波动,狠狠砸进他零碎的意识:
【目标锁定:牢头周扒皮。击杀。】
【指令:杀了他,换取下一步方案。】
轰——!!
裴炎僵硬的脖子猛地一挺!眼皮子豁然爆睁!
沉重的木枷死死卡住他的视线,迫使他血红的双眼死死盯向前方!
死死钉在牢门底下那个塞饭食用的、又矮又窄的方孔。
方孔外的地上,陡然出现了一双糊满脏泥的破烂皂靴底!
靴子定住了!
方孔外瞬间爆响铁链“哗啦啦”的猛拽声!
咔嚓!
锁芯弹开的脆响!
铁链被扯开的刺耳摩擦声!
紧接着!
那扇死沉似铁的厚重牢门!
被一股猛力!
从外面!
砰地!
推开了一条黑缝!
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堵死了那唯一的、微弱的光源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