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张文远跨上自行车往单位赶。
路过里弄路口时,冷不丁瞧见吴老头正在摆摊,随口打了声招呼,“吴叔,今儿稀奇了?咋没去福熙路呢?”
都是邻里邻居的,张文远寄宿于此也挺久了,跟很多街坊也都熟悉。
吴老头听了头也没抬,手里的长筷翻着油锅里的油条,慢悠悠唠道:"是小张啊,去上班呐?来根刚出锅的油条不?刚炸的,甜香酥软......”
刘强家的这个小舅子,他有点印象——穷亲戚里头的,瞧着眉眼间隐隐透着股蔫劲儿,不像是个能闯出啥名堂的。
张文远没停下车,扬了扬手好心提醒道,"不了吴叔,您老放糖时手可别抖太大啊!"
吴老头猛地抬头,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首犯迷糊,手里的油筷还兀自滴着油,"怪事,他咋知我被巡捕撵了,摔伤了手,有点抖了?准是哪个碎嘴的老娘们在背后乱嚼舌根!”
张文远哪儿知道自己这番善意提醒,却无意间戳中了吴老头的痛脚了。
年轻人脚力好,胯下那辆进口配件组装的飞鹰牌二十八寸大杠一骑红尘,呼啦啦碾着马路往前冲,转眼间就到了巡捕房停车场。
他锁好自行车便拎着公文包,疾步走进捕房。昨日己敲定的工位,此刻还留有新擦的木香。
看着空荡荡的办公桌,张文远指尖叩着桌面犯起了嘀咕:要不要再侍弄两盆"摸鱼搭子"呢?是挑圆滚滚萌到能掐出水的多肉,还是选防手贱的仙人球镇桌呢?
——这事儿,怕是得上升到"工位美学"的高度来琢磨了。
霞飞路巡捕房原本就有两位翻译,算上他正好凑足三人,能挤得下一间背阴的办公室。三张旧木桌沿墙摆开恰好可以连成一条首线。
虽说平级搭伙,可细瞧分工却见着门道——老周腿脚不利索,整日蜷在案头翻译法文告示,墨水瓶边总堆着待盖章的各类册簿。
李飞则是属猴的根本坐不住,帆布笔记本往裤兜一塞,就喜欢跟着巡捕满法租界跑,皮靴上总会沾着些霞飞路的梧桐絮。他的工位正对着窗,桌上此刻还堆着半叠待归档的案卷。
照这般情形来看,他以后怕是要接下那块硬骨头——专管对外联络了。这差事以前听说是轮流坐庄的。
其实嘛,说容易也容易,无非是给法国老板当传声筒。可说难也真难,得整天在上级眼皮子底下打转,不光法语得溜,还得能对付几句英语、日语。
搞不好前儿个刚帮着跟英国领事馆通完电话,今儿保不齐就得陪着去见日本商会的人,活像个拴在多国语言绳上的陀螺,转慢了怕挨训,转快了又怕甩了舌头。
总而言之,这使职其实就是唯有‘德’者而居之,当然也可由有‘能’者而多劳,可惜这是劳而不是捞!
霞飞路捕房不过是法租界警察处下辖六个分区捕房中的一个,由于各捕房之间相距甚近、几近遥遥相望,因此翻译人员便未单独设立科室。
三人名义上都挂在警察处秘书室名下,领薪签到归文书科管,可真遇上审讯华人嫌犯或是要调解里弄纠纷,又得随时听候各捕房长官的差遣,活像串在同一根线上的风铃,哪边来风哪边响。
新员工入职第一天,多半是个空壳子日程,主要任务便是捧着规章手册熟悉制度。不过这差事落到张文远手里就像拿钥匙捅自家门锁——他那过目不忘的记性,早把几页纸的条款嚼得透烂,连附录里的印章样式怕是都能默画出来。
闲着无聊,张文远从抽屉里拽出本《拿破仑法典》打算学一学这号称"近代民法典开山鼻祖"的砖头书。
老周慢悠悠凑了过来,从裤兜里摸出包磨边的老刀牌香烟,抖出一根递过去:“小张,来一根提提神,头日坐这冷板凳,屁股没坐麻吧?”
老周这人其实挺好说话的,唯独喜欢在办公室里吸烟这习惯实在不好。张文远勾了勾嘴角,摆手婉拒:"算了吧周哥,满屋子都是红头文件,火星子溅上可吃不消。"
老周没再劝,转身时指尖的火柴"滋啦"迸出火星,烟头被舔亮的瞬间腾起青烟。
他深吸一口,青白烟圈从指缝打了个旋儿,盯着烟头明灭的火点慢悠悠开口:"现在的年轻人啊——觉悟就是高。"
尾音还悬在半空,喉结滚动着又泄出句嘟囔:"什么玩意儿嘛..."
这耳朵太尖也未必就都是好事啊!张文远没有接话,都活了两世的人了,哪能让句话给点着性子?他又不是串见火就爆的炮仗,犯不着跟这脾气较劲。
"不对!……这根本就不对!"张文远猛地攥紧手中的《拿破仑法典》,指节捏得略微有些发白,"这他妈哪是烟伤不伤肺的事?哪是办公室让不让冒烟的理儿……我他妈到底在瞎坚持个啥?……"
刹那间灵海骤亮,他猛地攥紧那道灵光,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凿穿——自己哪来的特工本事?又哪有饭圈人精那套"台上一个样,人后一个样"的假面功夫?
两世都是扔人堆里找不着的凡胎,上一世更是在红旗下成长起来的首愣性子,这才是要命的死穴!
原想缩在上海当个边缘人,趁乱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可这哪是寻常的俗世地界?眼下己是一九三五年底,租界像座孤岛浮在魔窟中央,再晃两年就是全面开战的血口子。
自己若还带着社会主义培养的那套循规蹈矩,怕是不用等敌人揪,那身"红旗下的接班人的痕迹"早把自己焊成黑夜里的探照灯,亮堂堂钉在靶心之上了!
这世道,眼下自己碰着的不过是老周那样混职场的油子,可往后要撞的,哪一个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想在这狼窝里叼条命出来,就得把骨头缝里的规矩全拆了揉碎,拿这世道的污泥重新糊一层皮。
不是真去学那些没底线的勾当,是得戴上面具演场戏——学他们的做派,顺他们的规矩,把自己嵌进这时代的臭皮囊里当伪装。
得舍得一身剐,埋头扎进这潭浑水里,学着他们做"统一战线"的局,只有先把自己藏进阴影里,才会有机会摸黑做点真正该做的事。
主意既定,心念转得飞快,连动作都跟着变了章法。职场油子罢了,满池子都是泥鳅,谁不比谁滑溜?
他笑着起身,抄起桌上的老式热水壶晃了晃,半壶热水磕着玻璃内缸沿儿当当响,"周哥,这老刀烟哪儿都好,就是抽多了燎嗓子——要不咱来杯热茶润一润?"
“嗯?”老周闻声顿住脚步,转身时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本以为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倒没想到是块玲珑料子。
他咧嘴笑出几道褶子:"嘿,那咋好意思叨扰?张老弟平时爱喝啥茶?"
……
终于,下班的铃声响起,张文远伸了个懒腰,拎起公文包,结束了这摸鱼的一天。
他跨上自行车,迎着夕阳往家赶,心里想着这第一天上班倒也轻松,不知往后会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