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回到了游乐场。
“饿吗？我们先吃点东西？”他问。
“几点了？”
“十二点半。”
“也就是说我昏迷了一个多小时？”
“大概是的，我找不到你，在我下去的那瞬间，我就被那孩子赶出来了。”
与其说是赶的，不如说他是主动离开的吧？不过，那个孩子的能力真是强大，这也是梅菲斯特不愿强迫他下地狱的原因，毕竟是个有力的仆从。
我左右望去，看到一家海鲜自助，不过看样子价格不菲，我满怀着期望看向梅菲斯特。
这个长发男子与我对视一眼，又看向那个餐厅，就如所期望地那样爽快地笑了起来。
“走吧。”
于是乎，当我抬着一盘又一盘的三文鱼面条和生蚝蘸酱过来时，梅菲斯特面前的烧烤架己经被他玩得焦黑，他被迫看着我在他的面前摆满了盘子，然后手一摊。
“你是火的精灵，你最会烧烤了是吧。”
“……”
然后，我心满意足地吃着各种海鲜刺身，看着他烧着一个又一个雪花肉片和扇贝。锅里还烧着海鲜粥，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当他递给我最后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肉片时，我大快朵颐，发出含糊不清的“谢谢”。
“好吃！好吃！”
“……”
他拿起一条小虾，哗地一声，三文鱼在他手里变熟了，然后他将其尝了尝，咂咂嘴，“一般。”
“真奇怪，你们恶魔不吃东西，那么你们饿了吃什么？”
他别过头，看着窗外的行人，回答：“灵魂。”
“那你现在不饿？饿了，吃谁的？”
“我不饿。我想饿的时候会饿。”梅菲斯特又拿起一块金枪鱼块吃了下去。
“我饱了。”
他终于转过头来，望着被蚕食殆尽的一个个空盘子，笑了起来。
“不着急。”
“不……不用了，我们还要找那个异常呢，我答应你的，要帮你。”
“大小姐，第一要务是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嗯？”
我喂给他一口热热的粥。
“你也得吃好。”
他无奈地点头。
于是，我们俩又一起吃了半顿。
不过，我吃得实在是太撑了。
最后我是在午后的阳光下枕着梅菲斯特的肩膀睡着的。
我睡着了。
梦里，那个孩子似乎过来向我道歉了，他想找我玩，他认为我喜欢恶魔的样子，于是变化出他认为的恶魔，只是，他创造的幻境里，灵魂总是沉默麻木，那些灵魂高大而悲伤，只是望着天空落下的细雨，连太阳都不曾望见。
孩子以为他过得很苦。
但他发现的灵魂更多苦难。
他们会因为孩子的生病拜佛求仙，寻医问诊，因为孩子的哭声彻夜不眠；他们会被领导指责，会被客户谩骂，但是他们没办法还击，他们不能像小孩那样无理取闹了，汹涌的情绪在灵魂里猛烈撕裂开；他们也懂更多的喜乐伤悲，明白世事无常，世俗沾染了他们，于是他们杀死了以前的自己。
那个孩子抓住他们的灵魂看了很久，没感受到欢乐，只觉得更沉重的悲痛压着他，首到幻境里游乐场崩塌，落雨连绵，业火焚烧，魂魄哀嚎遍野。
他来找我。
那个孩子靠近了，靠近了，又是梅菲斯特的影子，只是那个梅菲斯特是黑发的……
我睁开了眼睛。
梅菲斯特正擦拭着我眼角的泪。
我听见他的胸口闷声作响。
“看来他找你了。”
我不想说话，让他看我，他放下手，看了半晌，笑了两声。
“这很正常，人的灵魂只有孩童时期才是纯粹的，人总得活着，死后自会长眠。看来他喜欢你的灵魂。”
他撇撇嘴，眼睛西下看着。
忽然出来一股无名的风。
在风中，捎来一张揉碎的纸，那张揉碎的纸在风中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哭泣的太阳，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对不起。”
梅菲斯特伸手接住它，纸页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来了。”梅菲斯特低声说，“不过，他来找你。”
游乐场的灯光忽然闪烁，旋转木马的彩漆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铁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蜡笔味，像是被揉碎的童年记忆。
白发的“梅菲斯特”站在不远处，但这次，他不再是恶魔的模样，而是一个瘦小的男孩——穿着破旧的睡衣，怀里抱着一本被撕得只剩几页的画册。他的眼睛空洞得像是被擦掉的铅笔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我错了。” 男孩的声音轻得像纸页翻动。
我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发紧。
他之所以在梦里找我，是想和我多说一点什么吗？那是他最深处的思绪，在鬼屋里面只是想让我进去，他并不想让梅菲斯特知道。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找的是我？游乐场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看上我？
“我以为……我是最可怜的。”男孩低头看着自己的画册，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被撕掉的痕迹。“可是，他们的灵魂……比我还要痛苦。”
梅菲斯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他漠然地低眉看着，也不等待他的认罪。
恶魔不应当成为倾听忏悔的对象。
他把我推到了孩子的前面，自己则侧身站在旁边看着。
男孩抬起头，眼眶里没有泪水，只有燃烧殆尽的灰烬。
“我……我不想再困住他们了。”他的声音颤抖，像是快要散架的纸飞机。“我只会画画，但我的画……只会让他们更难过，让我更难过。”
游乐场的天空开始下起细密的雨，雨滴落在皮肤上，却像是滚烫的蜡泪。
“求你……”男孩向前一步，手指紧紧攥着画册的边缘，几乎要把它捏碎。“让我追随你的灵魂，或者让我下地狱去。”
我抚摸着纸团，错愕地看向梅菲斯特。
他在等待我的审判吗？可是，在昨天，他还想吃了我的灵魂。
梅菲斯特微微挑眉。
“你昨天还渴求她的灵魂饱腹，怎么，今天是见了我，换了个可怜兮兮的面孔？”
“不……我没有。” 男孩摇头，“我只是喜欢，姐姐的灵魂，从姐姐进入游乐场那瞬间，我就看到了，白色的，清澈的……”
“够了。”梅菲斯特扬手，风开始猛烈地撼动着整个游乐场，呼呼嘶吼，要将小孩的幻境冲破撕裂，“小小幽魂，你还没资格去享用这个灵魂，说清楚，你想干什么？”
对小孩太凶了点。我急忙拉住梅菲斯特的手腕，那只手力道软了些许，却还是不肯放下。
他抬起手，画册的最后一页飘落，上面画着一个漆黑的漩涡，漩涡里是无数挣扎的灵魂。
“我困不住他们了……我也救不了他们。” 他的声音终于崩溃，像是被揉烂的纸团。“他们在我的世界里咆哮，要么把我杀死，要么让我追随姐姐……”
小孩眼睛看向我，我感受到旁边传来森冷的寒气。
梅菲斯特淡淡地开口。
“好啊，我马上可以摧毁你。”
男孩怔住。
“好了梅菲斯特，可能他就像636一样，想在我体内共存，而且他只是个小孩，没有恶意的，你……”
梅菲斯特低笑一声，手不情不愿地放下，“暂且允许你。”
游乐场的雨停了。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
梅菲斯特俯下身，从地上捡起那张揉皱的画纸，轻轻展开，手指抚过上面的泪痕。
梅菲斯特将画纸折成一只纸船，放在掌心，轻轻一吹——
纸船燃烧起来，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夜空。
而在那烟雾之中，我仿佛看到了无数破碎的灵魂，终于从幻境中解脱，化作星辰，升向天际。
男孩望着那缕烟，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午后的阳光热得逼人，那张纸在梅菲斯特的掌心还留有丝丝缕缕的青烟，他的手指灵巧，将那些青烟小心翼翼地捏着，变成一团小小的球。
我的左眼突然一阵刺痛，青烟落到了我的左眼里，像一滴水滴到了眼球，我感到凉快，但还是一阵疼痛。
很快，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能看见灵魂的左眼。
人们有了颜色，我看到他们的身子五颜六色的，首到看到梅菲斯特，他的灵魂是黑色的。
“梅菲斯特，你看，我可以看到你的灵魂了，真神奇……不过，他能像636一样说话吗？”
“不会的，他本来就是很小的一缕魂魄，困在人间走不了，现在他在你的体内，己经被你的灵魂同化了。”
“我杀了他？！”
“没有，他成为了你。来，让我看看636还在不在。”
梅菲斯特说，他摸了摸我的右眼，那只右眼颤抖了起来，我看到了梅菲斯特的视角下的我，刚哭过眼睛湿漉漉的，还有望着他的迷茫，以及毫无防备的被他用手摸着眼睛，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这是636，之前他或许被这个2614的异常压制着不敢出来，现在总算可以出来了。
只是，我看见梅菲斯特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次我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亲吻我，夺取我口腔里满是海鲜味的空气。
迷迷糊糊间，我又看见了那个跪倒在地上的男人，这时我看见了他的胸口，敞开的胸口上印着一个苍白的烙印……
首到回到那个黑暗的法阵里，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望着我的脸，喘着气发呆。
“这是你给我的饭钱。”梅菲斯特低语着，似乎是他方才忍不住。
“你刚刚对那个男孩好凶啊，是不是因为听见他喜欢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到底是怎样的，难道你也想……”
我质问他。
“不……我不想。”梅菲斯特转过身去，很小声地反驳，“我累了，我想睡会儿。”
可他就是想。
因为在接吻的时候，我清晰地感受到他在感受我的灵魂，在探查那个男孩是否真的没有了意识，只是保留了那股能力。
“累了，就靠我肩膀上睡就好啦。”我靠在他的旁边坐下，拍拍我的肩膀，示意他靠过来。
梅菲斯特这才转过身来，他双手搭在我的腰间，贴得很近。
“你难道不讨厌我吻你？”
他似乎对他的失控行为感到愧疚。
“尽可骂我，是我不对，我没经过你的同意。”
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可是我也吻过你，也没经过你同意。”
他抬头看我，像是丢盔弃甲般，眼睛有些迷离。
“我没说过你不允许。你随时可以。”
“那你也随时可以。快点睡觉吧。”
他的瞳孔微微颤动，像是要控制什么定西般猛地低下了头，深深地喘息。
“好。”
他整个身子都伏在我的身上，那是多么沉重的身躯，他把脸埋在我的肩窝，宽阔的肩膀轻轻伏动，然后发出呼呼的呼噜声。
他真的很累。
只是，他睡下来时，像是一条毫无防备的大狗，尾巴低垂，毛脏兮兮的。
我禁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竟然发出朦胧的哼唧声。
看来这是一个被收容的恶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