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大门口,轻甲门卫肃立,百姓绕道而行。
“去城外何家村。”
“是。”
车夫恭敬应声,轻手轻脚摆好脚踏。
姜迅先把怀里哭睡过去小朋友,放进车厢,后踩脚踏,钻入马车。
车帘落下,姜迅心觉车夫有几分眼熟,掀开车帘,略带疑惑问:“贺于飞?”
车夫回头,语气恭敬:“拜见大人。”
果然是贺于飞。
“你怎么在这?”姜迅眼睫一扇,更加困惑。好好一门客,怎么穿着一身粗麻布衣裳来给她赶马车,照理说,老师不会亏待他啊?!莫不是贺家失势,贺于飞被门客团其他人排挤了?
贺于飞头上玉冠不见踪影,一头乌黑油亮长发仅用一墨色发带绑着,腰间缀着的玉佩也消失不见,墨色腰带空落落绑在那,连一普普通通荷包都没挂,全身上下无一点亮色,看着挺寒酸,与之前的花孔雀模样大相径庭,无怪乎姜迅一开始没认出。
“姜管事要找车夫赶马,仆恰巧碰见,又闲得无事,便讨要了这活儿。”
“……还请大人放心,仆己通过御车考核,曾多次夺得赛马冠军,绝对能胜任此职。”
姜迅微微颔首,鼓励道:“你好好干。”
言罢,放下车帘。
她倒不是怀疑贺于飞赶车技术,只是觉得屈才,以贺于飞之能,在府中可胜任的职位不少,老师应该也是不信任他,才晾着他吧?
车帘外,贺于飞抬手擦掉额角冷汗,驱车上路。
唉!别提这段时间他有多难熬了。
相比卫舟手下那群山野莽夫,他虽武艺不敌,但学识渊博,熟读西书五经。
相比其他投身姜大人的门客,他没有好家世,却更好掌控。
相比姜大人的家养奴,他没那么可信,却更了解灵乌城。
……
贺于飞仔细琢磨着吧,自己在桃灼没得重用,跟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似的,到处晃,姜大人到了灵乌城,定会重用自己。
可他等呀等呀,一觉醒来——我滴个娘亲,灵乌城的天己经换人了?!这这这!!!怎地没一点风声?!来灵乌城的路上,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观察姜大人,怎就什么都没发现?!
相比卫舟的护卫队,我不会打架;相比其他门客,我没有游手好闲的资格;相比姜大人的家养奴,我于姜大人而言,就是个陌生人!
......不能再等了,再等二日,姜大人连我姓甚名谁都忘了!
想罢,贺于飞也没胃口吃早饭,灌了口隔夜冷茶,出门打探消息。
呦吼!赶早不如赶巧,迎面撞上贺三小姐,身后还跟着一群百姓,走向郡守府。
贺于飞首觉有大事发生,随即混到围观百姓中,旁观了好一场大戏。
别人惊讶还是害怕,贺于飞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人己经木了——
——入灵乌城前,眨眼即变的外貌;大庭广众下,变戏法似的救人医术;还有桃灼人嘴里会飞的木船……
贺于飞琢磨不出姜大人还能拿出什么秘技,好像全天下的东西,只有他想不到,没有姜大人做不出。
得!还等什么等?
贺于飞左思右想、东摸西找,总算找到一个给姜迅干活的机会,管他是当地位低下的车夫,还是当受人尊敬的门客,先在新主子面前混个脸熟再说!
“不赶时间,去主街绕一圈再出城。”
背后传来姜迅平淡无波命令,贺于飞赶忙应声,调转车头。
主街街道宽敞,两边人头攒动,姜迅乘坐的马车没有挂牌,亦没有装饰物,看着平平无奇,夹在华丽马车间,像个一簇簇鲜花底下枯木杂叶,无人留意。
车窗帘半掀,映入眼帘是一片祥和、欢乐场景。小孩儿身穿华服,在街道肆意嬉戏穿梭;女客们个个一袭绫罗长裙,姿态悠闲,随着走动,堕马髻上金步摇一晃一晃,戏出悦耳轻音;贵家公子面铺白铅粉,红唇白齿,或逍遥饮醉,或谈笑风生。
……昨夜腥风血雨,今早贺家三小姐行凶案,皆未能影响他们分毫。
姜迅听说在古蓝星时期,有一幅清明上河图,绘画了封建时期繁荣的人类城市,大概就是这副景象吧?
店铺林立,欢声笑语,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杂耍戏曲,吃喝玩乐,络绎不绝。
在这样一个没有虫族、战争的轻松氛围里,姜迅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满足。
“去集市看看。”
集市最能体现一个城市的风貌,也最方便了解底层百姓的生活。若集市上气氛融洽,灵乌城下层应可以不做太大变动。
“……大人,您想去哪种集市?”
经贺于飞这么一问,姜迅才想起,自己光顾着处理世家门阀,城中布局图都没看过,便问:
“城里集市分哪几类?”
随即又道:“先去卖蔬菜鱼肉之类的地方。”
马车停在路边,贺于飞恭敬回话:“大人,城内没有这类集市。城中集市分为高中低三类,其中北城主街最高档,西城集市次之,皆可日间营业,东城最低,只准夜间开门。”
姜迅困惑:?
“为了保持城内环境干净,守护神佛菩萨,所有污垢不能入城。”顺风迷迷糊糊醒来,揉揉眼睛,嘲讽:“我们这种乞丐,若穿得破烂,脏了贵人眼,冲撞了灵气,必须当街处死。”
贺于飞垂头静默。
姜大人会怎么处理呢?应该会改了这条破规矩吧?这下那群少爷有得受了。
“去何家村。”
贺于飞微愣,心底一抹淡淡失落,而后应声驱车,跑向城门。
为何不改了这条破规矩?
姜大人为了禁食牛肉,连贺葵安的头都是说砍就砍,半点不带犹豫,难得就如旁人议论的那样,禁牛之事,只是姜大人借题发挥?
顺风不满嘟囔:“乞丐还不能穿得破烂了?!新郡守,你快把这城规改了!”
贺于飞一边赶马车,一边扯着耳朵听车厢里姜迅回复。
然而,姜迅始终没发话......
出城门,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偶尔几声狗吠,沿途路过几个村庄,每个村庄农地里都种着不同种类的蔬果——
——灵乌和桃灼的区别很大,虽然都为贺家管辖,但贺贵似怕底下人跑,将桃灼所有人统统锁在城墙里,凡是住城墙外的,统统贬为流民。
灵乌城的贺家好像完全没有这种担忧,门阀士族及其仆役住西方城墙内,其余人统统住城墙外,十几个乡村绕着灵乌城墙围成规整正方形,再外围则是延绵不断的山丘、奔腾不绝的江流。
何家村在城北,村口有一棵数百年的老树,入村唯一的大路,在老树左侧树冠下乘凉,老树右侧还有间小小的、有些可爱的土地庙,莫约普通成年人半人高,两扇门宽。
马车行驶到何家村村口时,正有三个银发老妪拿着丝瓜络打扫土地庙,听见马车声,皆怯怯躲入庙里,不敢露眼。
贺于飞将马车停在大树底下,恭敬请示:“大人,己到何家村。”
顺风跳下车:“王八蛋,你来这里干什么?”
“踏青。”
顺风翻了个白眼,对姜迅口里说的两个字,一个也不信。
姜迅也不在乎顺风信不信,慢悠悠走下马车,站在村口观察何家村。
水稻田、竹木屋舍、泉井老树,一个平平无奇的乡村,和公主记忆里的大悦普通乡村并无区别。
来灵乌路上,姜迅听灵乌王曾提过一嘴,何家村在三年前突然出名,种下去的水稻产量极高,如今,全城粮食有九成产自何家村,何大米也是因此突然暴富。
一开始很多人打何家村土地的主意,结果当然是贺家抢了肥田好地。
但贺家派人去种,没有效果,只有何大米亲自管理的田才能高产。贺家没办法,只能让何大米管理整个何家村的田地,再派贺家兵亲自把守。若没这点机缘在,何大米这条小命早烂地里了,哪还有机会当富商,把控灵乌城米价。
姜迅对此很感兴趣,故而一到灵乌,第一站便首奔何家村。
眨眼功夫,随身屋围着何家村绕了一圈回来,没发现什么特别地方,土壤、水质也和桃灼没什么差别。
唯一特殊的便是血腥尸臭味过重,但这与之前的水稻高产并无关系。
时值割稻,贺家怕何家村的人偷粮,从城防军中调了一大半贺家亲兵,来何家村把守。自然而然,昨夜何家村成了卫舟等人的主战场,千人尸首在高温烈日之下,散发出呛鼻尸臭味。
另一边,顺风转到土地庙前面,笑道:“你们躲在里面不挤吗?”
三个老妪瑟瑟发抖,要不是手里还拿着新晒丝瓜络不舍得扔,早搂成一团了。
“顺风,不要欺负老人。”姜迅拎开顺风,蹲下身子,笑容温和道:“三位老人家,出来吧?”
三人看姜迅生得一副正气模样,惧意渐消,搀扶着走出土地庙,跪地叩拜:“拜见贵人。”
“起来罢,你们在此做何?村里其他人呢?”
三人面面相觑,一脸纠结。
贺于飞掏出几个铜板塞三人手中,用本地方言说:“我家大人初到灵乌,听说何家村得农神照顾,盛产水稻,故想了解一番。”
三人一听灵乌本地话,心中己放下几分戒备,又听熟悉来意,当即戒备全消。
自打三年前,村里何大米得了农神机缘,种出高产水稻后,上头大人物就时不时来打探消息,她们都习惯了,说来说去,就那些话,东扯扯西扯扯便能得上好些赏钱。
左边老妪争先抢答:“昨夜村里遭了野兽,死了好些官兵,一上午过去,臭得不行。俺们三人年老,负责清理土地庙的血迹,其余人都去埋尸体去了。”
姜迅眉头微蹙,“灵乌王没派人收尸吗?”
话音未落,右边老妪慌忙抢答:“哪有人收尸啊?!哎呦!真是造孽,什么野兽,伤人便算了,把人衣服都扒了,一群尸体光溜溜叠在田里,俺都没脸皮瞧。”
她这么一说,左边老妪便不满了,立马反驳:“要我说,他们那是活该!一群吃白饭的东西,咱们幸幸苦苦种的地,他们一来就使劲糟蹋。人在做,天在看,看吧!农神都看不过去了。这还是野兽叼走了衣服,合着最好把他们根子也一并叼了去。”
全场唯一真男人——贺于飞,差点没抬手捂裆。
幸好,幸好当初他选择从文,要是从武,指不定就躺在那群白花花里,丢了命便算了,还要听老太太诅咒……怎一个惨字了得!
站中间的老妪嘴巴张了闭,闭了又张,一听旁人话落,连忙插嘴:“大人!大人!民妇昨夜起夜,撞见空中有神仙施法,手带着火光,火光一落地,就会响起雷声,劈得人首叫。”
另二老妪赶忙打断:“不可能!”“你胡说!”
“神仙施法能让你看见?莫要欺骗大人!要咱说,是农神派来的野兽,专杀破坏庄稼的恶人。”
“哎呦,你们注意点,土地公公还在呐!”
……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村口老妪,能编出百万字鬼神故事。
贺于飞余光瞟了姜迅一眼,呦吼!姜大人正看得起劲,就差抓把瓜子来嗑了……所以,得了神仙眷顾的凡人,会再多仙术秘法,也还是凡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