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倔驴!走啊!走!”
远远地,刺眼日头底下,黄土飞扬,有一人驱着驴车走向何家村村口。
三老妪被喊声打断,与姜迅等人一齐看向驴车。
只见一女人手举芭蕉叶坐在驴车上,另一男人满头大汗,拽着缰绳使劲拉停在原地不肯动的驴。
左侧老妪眼尖,快步跑上前帮忙:“何老爷!何夫人!俺来帮你。”
何大米眼中一丝慌张,假意道:“哎哎,不用,不用。”
驴不走才好呐!姜杀神就在前面,夫人也不看看,驴都知道害怕,她偏赶着往姜杀神跟前跑……
驴车上,何夫人冷哼一声,跳下车,跑向姜迅,何大米顾不得驴车,后脚赶忙跟上。
二人齐齐跪地行礼:
“民妇拜见郡守大人。”“小人拜见姜大人。”
“地面烫,起身罢。”
何夫人站起身,刚刚贴地额头己红了一块,相貌看着莫约三十岁左右,皮肤偏黑,除了穿得好些,身型壮实些,外貌与寻常农妇并无二异。
何大米比自家夫人高半个头,身型瘦削,略显书生气,不像个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农夫。
何大米眼观鼻,鼻观心,垂头对着姜迅脚边衣摆,余光却紧紧锁着身旁妻子,见她唇瓣微张,立马顾不得其它,抢先道:“郡守大人大驾光临,村里简陋,小人有失远迎,家中有上好精酿,大人可愿赏个面子,小酌几杯?”
姜迅尚未发话,顺风己站不住,在姜迅面前一蹦又一蹦,“我要喝!我要喝!走走!”
何大米余光瞟了寸头男孩一眼,只觉可怕……这不是经常来偷他家米的乞丐吗?这俩魔鬼怎么勾搭到一起去了哦??!唉!难搞!
在何大米绝望、无声咆哮中,姜迅点下下巴,几人转身走向村中央的坞堡,后头土地庙前,三老妪一脸乐呵呵,接过贺于飞赏下的铜板。
*
平地步行莫约一刻钟,又走过近六百米的上坡路后,屋舍、农田消失不见,道路周围只剩茂密山林,继而一个下坡拐弯,一栋依山壁而建的半圆形坞堡出现在眼前。
坞堡房屋以竹木为主材料,外围用高高的粗竹片围成竹栅。
“大人,请。”
何大米推开坞堡门,邀姜迅入堡。
姜迅抬腿踏入坞堡,敏锐注意到,堡中无人,斜对面写着粮仓的地方,大门敞开,回头一看,余光又瞟见右下脚竹栅处破了一个半人高的洞,从外部看难以察觉。
落座,何夫人端上佳酿。
“看得出,经何掌柜治理,何家村不但粮食产量高,治安也好。”姜迅嗅了一口酒香,放下碗。
何大米坐在一侧,微微垂头,不敢抬眼看姜迅,笑容尴尬:“都是运气好,得了农神保护。”
另一旁,何夫人端起最后一碗酒,正欲放到顺风案前。
“她还小,不可饮酒,给点清水即可。”
“是。”何夫人赶忙收走酒碗,出去盛清水。
顺风能答应?起身便要追,却被身后姜迅拎住了命运的后衣领。
顺风气急,小短腿在空中乱蹬:“你变态!就会欺负小孩!”
姜迅把人拎回原位,低低警告:“听话点,不然送你回城。”
顺风瘪嘴,大眼睛瞪着姜迅,像要哭,“你就会欺负我,遇到好东西只会自己独吞,我不理你了!”
何夫人端来清水,站一旁,朝自己丈夫使眼色。
何大米眉头紧皱,神色不解。
郡守大人为何与顺风这偷米虫扯上了关系?难道这偷米虫是郡守大人儿子?
……不可能吧?看年纪对不上。
姜迅冲何夫人示意:“劳烦夫人将本官的酒也换成清水。”
“是是。”
这下好了,顺风没得理由闹了,气闷闷踢走竹编坐垫,盘腿坐在地板上,生闷气。
姜迅喝清水,坐最下首的贺于飞哪敢喝酒?也换了清水。
最后屋中西人矮案上,全换了清水。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何夫人跪坐在何大米身后,突然明白自家男人为何那么怕郡守大人了。
哪怕郡守大人态度温和至极,可当那双平淡无波眼眸望过来时,就像空中多了一面无形照妖镜,把人心底心思照了个透。
姜迅带头饮下一口清水,甘甜、清凉。“何家村不愧是农神保佑的地方,一口清泉水也比旁的地方好。”
何大米战战兢兢端起瓷碗,饮下一口清泉水,感觉平日里喝惯了的水,当真有几分甜味,悻悻道:“运气好,都是运气好。”
贺于飞细细品下一口泉水,吟诗歌颂道:“清泉生龙脉,凉逼深冬雪。”
顺风眉尾一扬:??
真有那么好喝?
半信半疑吧唧几口……
……好像真有点那么不同,再来一口。
气氛一片融洽,何夫人悄悄扯了扯自家男人衣袖,眼里催促之意明显。
从城中郡守府一路跟到何家村,何大米心知躲不过,斟酌一息后,怯怯问道:“大人刚从桃灼来,昨夜睡得可好?”
话一出口,何大米头便垂地更低了,恨不得钻入地里——哎呦!我这张笨嘴,哪壶不提提哪壶,昨夜闹得那么难看,死的人还在后山没埋完呢!姜杀神这个始作俑者能睡得好吗?
不幸中的万幸,姜迅没有生气,还对郡守府内的园林建筑称赞了一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姜迅一提建筑,何大米便想起昨夜在自己眼前倒下的镶金大厅,雷鸣地震声犹如在耳,吓得他手底生汗,脑中己幻想出自家坞堡被劈塌画面。
哎呦喂!这是造了什么孽,但凡贺家少收一成田税,让大家过完冬,他也不至于昏了头,让自家独子去贺府当门客,贪心荫庇减税,现在好了,问题越滚越大,别说过冬了,能不能活过今夏都是问题。
“大米!大米……”何夫人又扯了扯何大米衣袖,提醒:“大人问你话呢!”
何大米:???
——什么?问了什么?不会知道何家村秘密了吧?!
何大米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原地消失。
何夫人看他怂样,火冒三丈,憋着一肚子气,朝姜迅赔礼道歉:“郡守大人,大米昨夜一夜未睡,走了神,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又声音洪亮道:“民妇立马叫人补竹栅,定在入夜前补好。”
姜迅颔首,长袖一展,作势离开。
何夫人猛地踢了丈夫一脚。
何大米一个激灵,对上何夫人冒火双眸,卑微伏地恳求:“大人!家中独子自从去了桃灼,了无音讯,还请大人施以援手,为小人打听一二。”
姜迅站在原地一愣,“是何烩吗?”
何夫人一听姜迅知道自家儿子,再也顾不得其它,慌忙道:“是!就是何烩,个子挺高,不爱说话,人傻傻的!”
“……郡守大人,您一定要帮帮我啊!民妇流产数次,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
何夫人泪奔:“这比挖了民妇心肝还疼啊!”
何大米见夫人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把掉,心中又自责又无奈,一边为何夫人顺气,一边卑微讨好道:“姜大人,小人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一手种地活儿,若大人愿找回小儿何烩,小人愿多交一成税。”
姜迅哑然,有些不解——比起在府里混饭吃的其余门客,何烩地位是最高的,他竟没给家里寄信?
也对,投入自己门下的门客都跟着一起来了灵乌,一入城便在郡守府没出去,而那些不愿变主之人,都送了赎身信回府……
……何烩不会在火药营玩得太开心,把家里两位可怜的老父老母给忘了吧?
“二位无需担心,何染才智非凡,正在桃灼当值。”
何大米听姜迅竟还知道自家独子的字,双眼瞪大,难以置信惊呼:“真的?!他还有才能?!”
姜迅颔首。
何家夫妇面面相觑,好似还在梦里。
……姜大人说的真的是他们的儿子吗?
贺于飞羡慕道:“染兄一去桃灼,便为大人改进了武器,令仆等望尘莫及。”
何大米眨巴眨巴眼,呆呆地看着贺于飞。
这人向来眼比天高,从不拿正眼看自家傻儿子,现在居然和傻儿子称兄道弟起来了?
……他们口里的何染真是自家儿子吗?
何夫人破涕为笑,一拳砸在何大米胸口,“你个蠢东西,我早说我们儿子将来必有大用,你看,我没说错吧?!”
“哎哎!夫人莫打了,夫人说得是。”何大米连忙讨饶,与何夫人拉开距离,整整衣服,对上座姜迅讨好道:“大人,得闲时,能不能派何染回家一趟?让小人看眼,总归好放心。”
闻言,何夫人随同何大米一齐定定望着姜迅,讨好、期盼,迫切又压抑,两双眼睛流露出同款复杂眼神。
黏稠爱意在空气中弥漫。
顺风跳起身,不耐烦道:“烦死了,不就回趟家吗?送封信过去,最多二日便能回家了。”
何大米看看顺风,又望向姜迅。
姜迅颔首。
何家夫妇一颗心总算落地,何大米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感激偷米虫,但这一刻,他恨不得挑一担精米,送给顺风这个偷米虫。
何大米搓搓手,“大人……”
“那田税的事……”
他可没忘,刚刚自己许诺多交一成田税,谁知是个这么大的乌龙,等何烩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遍,出门在外,怎能不给家里送家书?!
……按契约,何家定米价,每年交收成的八成当田税,若再多交一成田税,恐怕!哎……先去钱庄借点款,再把米价定低些,到时候能收购多少粮食便收购多少,无论如何,先把今年冬天过完再说。
何大米原想减税,经这么一闹,再也没心思贪心减税,一门心思考虑如何活下去。
“不变,照原先的来罢。”
何家夫妇大喜过望,慌忙谢恩。
因对贺家村丰产原因感兴趣,姜迅在来灵乌的路上,特地了解过何家村交田税的情况。
一个村五百人,支撑着全灵乌城几万人口,所需的九成粮食。每年水稻收两次,早稻在夏末农历六月收,晚稻在秋末九月底收,故而田税分两次收,每次收总产量的八成,余下二成刚好够全村人活到来年收早稻。
怎么说呢!以姜迅这个星际时代来的人看,压榨奴隶也不能这么压榨,毕竟她们那个时代再怎么危险,至少吃穿是不愁的。
对高产的好奇、对现状的不满,催促着她来何家村一探究竟,但……
一路看来,她找不到改变现状的理由,原因有以下三点:
其一:其它村田地里己经种满了其它作物。农耕不比城防军,砍个脑袋,呼吸之间便能换人上位,一粒种子变成水稻,要提前培土,要在对应时节幼苗、插秧、分蘖……首至收割,不是想改就能改。
其二:何大米虽想减田税,但态度并不坚决,应是还能支撑。
其三:城中官员昨夜只强调盐巴问题,对米粮之事并无担忧。想来,灵乌城粮价、粮食在当前模式下运转地很稳定,她没必要为了一点私欲影响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