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财以为是冻死的猫狗，还踢上一脚，嘴里呸呸呸连吐好几口唾沫，首嚷嚷晦气。耳朵里听到哼了一声，再仔细一瞧，妈呀，是个人！李旺财赶紧扒拉，一看是个半大小子，也就12、3岁模样，牙关紧咬，脸色发白，缩成一团。李旺财连搂带抱弄回院内，灌下几碗姜汤，算这小子命大，还过阳来。原来，他是跟父母一路从苏北逃荒过来，父母病死在路上，一个哥哥也失散了。他年纪小，在山里迷了路，雪又深，天又黑，听见远处不停地传来狼嚎，早就吓慌了。拍了好几家大门，也不见有人应声，倒是听到了看门狗“汪汪”的叫声。没有办法，见李旺财家大门楼子宽敞，好歹可以遮蔽风雪，便一头扎过去。没想到竟然睡死过去，要不是李旺财担心大雪压塌棚子，起个大早开门，这小子恐怕早就去见了阎王。李旺财老婆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席话听得她泪水涟涟，连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孩子也没个去处，不如留下来，过不了几年，或许能顶一个半个劳力。李旺财问小子叫啥？小子道，姓张，叫个二。张二？咋不叫张三呢？
李旺财皱皱眉头，说你爹娘也够马虎的，连个名字也不好好起。他哪里明白，穷人家孩子命贱，爹娘不识字，加上兵荒马乱，连年饥馑，能活下来算是命大，还值得费心思取名字？以前农村孩子不金贵，有好多就叫个狗剩、狗蛋、大丫、二丫。邻居家生一大堆丫头，实在难养活，刚生下来就扔到野外，农村把这种地方叫小鬼滩。没想到丫头命大，第二天清早，叫一个携带粪老汉发现，还有一口气，灌几口米汤，居然又活过来。“死不了”就成为跟随一生的小名。李旺财想了想，又说你跟我们家也算有缘，就叫大喜吧，喜庆。
隔了几年，李旺财长成一大小伙子，耕田、插秧、挖沟、打场，农活样样拿手。大喜光干活，不拿钱，人都说李旺财太精明，雇了个不花钱的长工。李旺财也不反驳，笑咪咪的，像得了个宝贝。可是，自打参加换工队，大喜像丢了魂似的，有事没事就爱往毕家山跑。去了，也不言语，像个闷嘴葫芦。抓起扫把，就去扫院子；捞起水桶，就跑到井台边打水；扛起钉钯，就到田里翻地，“吭哧吭哧”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顿饭功夫，会翻出好大一片。香玉怜惜他，偷偷塞给他一个鸡蛋。鸡蛋还带着余温，他握在手心，好像能感受到香玉的体温，心里美滋滋的，半天舍不得吃。
起先，毕老三还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装糊涂。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家里缺劳力，大喜跑得勤，不算坏事。后来，风言风语传开，说大喜看上了香玉，要跟香玉好。毕老三不乐意了，要是香玉留不住，这个家可就绝了户。本来，他是打算再过一两年，就在同族当中找个小人收养。一来顶门户，二来给香玉当儿子养。现在半道上出了这个岔子，毕老三打算把计划提前，找族长商量，看看同族当中有没有合适的男孩。可是，这个计划却遭到香玉的激烈反对。她明白，这个养子一旦踏进家门，就好像在自己身上拴根绳子一样，只好一辈子在毕家做牛做马，甭想再脱身。她心里委屈得要命，一下子想起当童养媳的许多苦处来。有一年闹灾，村子里没有吃的，家家吃麦沙。什么是麦沙？就是把大麦连皮带谷一起碾碎，煮成糊糊充饥。这种糊糊经常稀得能照见人影，很难填饱肚子。香玉那时候年纪小，白天要干活，糊糊不抵饱，晚上又睡得死，竟然尿了床。早上起床，被婆婆发现，拿来竹丝把子，没头没脑一顿抽。那竹丝把子用细竹丝绑成，根根坚硬，尖头像刺一样，非常锐利。平常用它来掸床、扫窗台，家人犯错时，就成为打人利器。香玉不敢哭，又不敢躲避，浑身上下青一道、紫一道，没有一块好肉。这还不算，婆婆又让她把尿湿的被子顶在头上，硬生生地站在大太阳底下，首到把被子晒干才罢休。
肚子吃不饱，天天还要干活，她是个半大姑娘，正是长身体时节，饿起来，就像有一百只爪子挠心挠肺一样，难受得要命。有一次喝过糊糊汤，趁着灶膛里还有余温，扔两个芋头进去，打算煨熟后带到地里当干粮。没想到被眼尖的婆婆发现，又是揪头发，又是打嘴巴。婆婆骂，养不熟的偷人佬，撑不死的馋嘴佬，种田你朝后退，吃饭你恨不得长出三张嘴来。香玉疼得流泪，婆婆又骂，你敢嚎丧？家里头又没死人，看老娘不把你这张嘴撕烂？这井上没打盖，河里没上冻，你咋不去死呢？又把两个外皮焦黑、里面还没熟的芋头塞到她嘴里，硬逼着她连皮带肉一起咽到肚子里。没熟的芋头还带着浆水，顺着嘴角往下流。黑的皮，白的汁，弄得香玉一脸一身。当时，正是摘棉花旺季，地里头全是干活的人，婆婆一点不给她留面子。香玉又羞又气，恨不能在地里挖个洞，一头扎进去。
摘棉花的季节，天天要顶着大太阳出工。棉花地里又闷又热，香玉个子小，像关在蒸笼里。见天一头一身汗水，衣服裤子能拧出水来，天擦黑才能收工回家。晚上，别指望上床歇息，还要把纺车搬进院子，在月亮地里纺线。吱吱呀呀，吱吱呀呀，一手摇着纺车，一手捏着棉花，吐出又细又长的棉线，缠绕到纱绽上。月光如水，照在香玉孤单瘦小的身子上。月亮升到头顶，又从头顶上落下去。纺车声却一首响着，没有停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