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透椒兰殿的十二扇云母屏风时，鎏金朱雀衔环灯己次第点亮。赵小小斜倚着错银犀牛席镇，看小成蟜趴在青玉案上抓弄错金博山炉的流云纹。炉中沉水香氤氲升腾，将小儿腕间银铃熏得愈发清亮。
"夫人明鉴，王上这几日宿在章台殿批阅军报，连膳案都挪到沙盘边上。"大监拂去玄色深衣上的槐花，目光扫过檐下新挂的青铜连枝灯，"老奴斗胆将公子政幼时的犀甲取来，想着公子如今长高了些......"
赵小小指尖轻叩犀皮甲上的玄鸟纹，忽觉掌心微刺——甲胄内衬竟缝着半片龟甲，篆刻的"邯郸"二字己模糊难辨。她不动声色地将甲胄递给阿姣，转头笑道："太监这般体贴，倒叫妾身想起邯郸城那位善制寒具的庖厨。"
鎏金兽首壶斟出的紫苏饮在琉璃盏中泛起涟漪，大监捧着盏沿的手顿了顿。廊下忽有夜风卷起湘妃竹帘，将小成蟜颈间长命锁吹得叮当作响。
"要说奇思妙想，满咸阳宫谁比得过夫人？"大监啜饮着盏中青碧，目光落在案头那尊三足陶鬲上——鬲中煮着的并非黍稷，而是浮着木樨的甜浆，"前日您献上的马镫，蒙将军试过首说能抵三千铁骑。"
赵小小捻起块蜂糖糕喂给成蟜，小儿嘴角沾着的糖霜在烛火下晶亮如泪："不过是见政儿习骑射辛苦，胡乱琢磨的小玩意。"她状似无意地拨弄小儿衣襟，蜀锦暗纹里赫然游走着十二章纹中的宗彝图腾。
大监眼皮突地一跳，茶盏与青玉案相碰发出清越声响："要说王上用心，成蟜公子这件襁褓用的可是楚地贡锦。上月芈夫人想讨半匹给公子傒制衣，王上只说......"他突然收声，望着窗外掠过的玄色身影轻笑："瞧老奴这记性，该回章台殿换值了。"
阿姣捧着缠枝莲纹漆盒趋近时，成蟜突然抓住大监腰间玄鸟佩。墨玉雕就的图腾硌得小儿掌心发红也不肯松，赵小小忙去掰那胖手指，却见玉佩背面竟刻着"骊山"二字。
"小公子好眼力。"大监解下玉佩塞进成蟜怀中，压低的嗓音混着更漏滴答："这是王上秋狩时得的墨玉籽料，特意嘱咐少府刻的祥瑞。"他退后三步深施一礼，宫灯将佝偻身影拉得老长，恰覆在赵小小石榴裙裾的黼黻纹上。
待佩玉声渐远，赵小小抱起成蟜走向犀皮甲。月光透过琐窗落在龟甲刻痕上，忽见"邯郸"二字旁竟添了新刻的卦象——坎上离下，未济之兆。怀中小儿突然咯咯笑出声，攥着玄鸟佩往嘴里塞，墨玉映得唇色愈发明艳。
暮色将椒兰殿的九枝连盏灯染成琥珀色时，小成蟜正攥着错金犀牛镇席流苏酣睡。赵小小轻轻抽出被压皱的茱萸纹袖角，示意乳娘将青铜冰鉴挪近些。阿姣跪坐在青玉簟上整理药囊，突然将犀柄药杵重重一放："昨儿魏夫人竟要拿西域蜜饯喂小公子，若不是太医令来得快......"
"蜜饯里掺了桃仁粉？"赵小小指尖划过小儿微红的耳垂，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窗棂外忽有惊雀掠过，将檐下玄鸟风铎撞得叮咚乱响。
阿姣捧来鎏金熏球的手一颤，苏合香灰簌簌落在青砖上："夫人怎知......"
"成蟜出疹那日，华阳宫送来的药枕绣着魏国图腾。"赵小小突然起身，石榴红深衣上的黼黻纹在灯下如刀光闪烁，"取我的玄鸟衔环佩来，是该教某些人记起谁才是公子生母。"
戌时三刻的咸阳长街寂静如墨，赵小小端坐在改良过的驷马轺车上。车轮裹着熟牛皮的减震装置碾过青石板，竟未惊动坊间犬吠。阿姣捧着错银虎符灯跪坐一侧，火光映出车帘外飞掠的玄色旌旗——那是王太子府独有的蟠龙纹。
"夫人，到了。"御者勒紧缠着金丝的缰绳，青铜軎铃在夜色中荡出清音。赵小小扶着阿姣递来的玉柄下车，抬眼望见朱漆大门上新换的铺首——本该是玄鸟啣环，此刻竟成了魏地特有的饕餮纹。
门房仆役捧着铜灯小跑而来，火光忽明忽暗间，赵小小瞥见他腰间悬着的魏国刀币。她故意后退半步，任由阿姣扬声呵斥："监造大人归府，还不速开中门！"
纷沓脚步声自影壁后传来时，赵小小正抚弄着腰间玉佩的谷纹。嬴子楚披着未系好的玄色深衣疾步而出，衣摆上竟沾着魏地特有的茜草染料。
"夜露深重，夫人何故......"
"妾身来取政儿的犀甲。"赵小小盈盈下拜，发间十二树花钗纹丝未动，"听闻公子要赠予成蟜的百子帐绣了魏国纹样，特来请教宗正所定章纹规制。"她抬眸浅笑，目光却如淬火的青铜剑，首刺向匆匆赶来的魏夫人手中那方鲛绡帕——帕角赫然绣着与成蟜襁褓相同的宗彝图腾。
更漏声穿透夜色，赵小小端坐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榻上，看着魏夫人鬓边摇摇欲坠的楚式步摇。阿姣适时捧来鎏金温鼎，滚烫的醴酒气熏花了魏夫人额间花钿。
"这百子帐的针脚倒是精巧。"赵小小指尖划过蜀锦上暗绣的螽斯纹，突然发力扯开经纬，"可惜用了楚地双面绣法。"裂帛声里，数十粒桃核随香灰簌簌而落，在青砖上滚出蜿蜒痕迹。
嬴子楚手中玉卮应声而碎，魏夫人瘫坐在地的模样，恰似她裙裾上晕染开的紫矿胭脂。赵小小起身抚平蹙金翟纹披帛，经过嬴子楚身侧时轻声呢喃："明日该让少府令来教教魏夫人，大秦章纹该用几缕金线。"
回程轺车上，阿姣捧着新得的犀甲又哭又笑。赵小小掀帘望向章台殿方向，忽见流星划过天际，在夜空划出个未济卦象。怀中小成蟜的银锁不知何时刻上了骊山二字，凉津津地硌着她心口发疼。
暮色漫过安国公府的九曲回廊，将赵小小石榴裙裾上的黼黻纹浸成暗红。她刻意落后嬴子楚半步，指尖拂过廊柱新雕的蟠螭纹——本该是玄鸟展翅的柱头，此刻竟换成了魏地特有的三头蛇图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