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的光晕扫过青石板路时,我踩到了半块碎成齑粉的芝麻糖。坟山第三排的新碑上,朱砂写着“王秀英之墓”,碑脚堆着几叠烧剩的黄纸——这是今早才下葬的李婶,村里没人知道她本名,首到看见墓碑上的“王”字。
山风卷着松针掠过碑林,身后传来含混的呼唤:“英子——”尾音拖得像浸了水的麻绳,惊得我指尖发颤。这是李叔临终前的气音,可他三个月前坠井时,我亲眼看着他被埋进了后山乱葬岗,怎么会出现在这正经的祖坟山?
光柱突然定在墓碑前的供品上。除了例行的香烛,不知谁摆了碟芝麻糖,糖纸边缘还沾着新鲜的唾液痕迹。李婶生前总给巷口的孩子们分这个,那时我总看见她对着井台发呆,领口磨白的蓝布衫下,隐约露出半截青色刺青——后来才知道,那是个“李”字,被蓝靛草草盖住了。
“小穗……”
呼吸声近在耳后,带着坟墓里的潮气。我猛地转身,光柱里晃过一道灰影,衣角扫过墓碑的脆响清晰得可怕。那是李婶常穿的蓝布衫,领口磨损的弧度和她坠井前一模一样,可此刻她的棺木应该正在这新坟里,而不是在我身后游荡。
冷汗浸透后背,我想起昨夜守灵时的怪事。停灵的竹床半夜传来抓挠声,帮忙的赵伯说这是“恋世鬼”,要往棺木里放亡人生前的贴身之物。可当我翻开李婶的梳头匣,里面掉出的不是木梳,而是张泛黄的纸片,边角染着水渍,上面用红笔写着“井下有碑”。
光斑忽然被什么拽向右侧,相邻的老碑上,“张刘氏”的朱砂字正在渗血,中间的“刘”字笔画扭曲,渐渐变成了“李”。我踉跄着凑近,发现整座坟山的墓碑都在变化,那些嫁入张家的女人,名字中间的夫姓正逐个崩解,露出底下刻了百年的本姓。
“别怕……”温热的呼吸拂过后颈,混着腐叶的甜腥。我僵硬地转头,看见李婶的脸悬在半空,左眼下方的泪痣红得滴血——那是她坠井后被捞起时的伤口,可入殓时赵伯明明说尸体完好。她的手指蜷曲着伸过来,指甲缝里嵌着湿土,正是新坟里的那种。
“李婶……”手电筒摔在地上,光圈在坟包间摇晃。她的嘴唇开合,发出的却是李叔的声音:“井……井下的碑……”记忆突然刺痛,三年前李叔坠井,村民捞尸时我看见井壁上有青苔覆盖的刻痕,像是什么人的名字。后来李婶总在深夜对着井台哭,首到上个月她抱着件男式棉袄摔进井里,那棉袄我认得,是李叔下葬时穿的寿衣。
李婶的指尖即将触到我手腕,后山传来石磨转动般的轰鸣。所有墓碑都在渗血,“张王氏”“张孙氏”们的夫姓逐个剥落,露出底下深深刻进石里的“李”“赵”“周”。我忽然想起村里的传言,百年前张家迁祖坟时,曾把乱葬岗的无主坟挖开,将外姓女尸挪到边角,而那些女人,都是不愿改随夫姓的烈妇。
“跑!”李婶的脸突然崩裂,碎成无数张陌生女人的面孔,每张脸上都有颗血泪痣。我转身就跑,脚腕却被竹棍缠住——是坟头的引魂幡,竹节上缠着几缕指甲,染着暗红的血渍,和李叔坠井前交给我的那截一模一样,当时他说:“小穗,井里的碑别让他们砸了……”
不知跌了多久,山脚下的路灯映出手机屏幕:凌晨三点。短信箱里躺着条陌生号码的消息:“别信坟上说的话,她还在井里——”发件人显示的是“李叔”,可他的号码早该注销了。
夜风掀起衣角,我听见头顶有瓦片轻响。公墓方向飘着几盏孔明灯,每个灯面上都画着半张女人的脸,左眼下方的泪痣红得滴血。手机震动,这次是彩信:李婶的墓碑上多了行小字,朱砂新描的笔画歪扭,正是我在坟山看见的“李”姓:“吾骨埋此岗,不沾夫姓光。”
后颈一阵发凉,想起李婶临终前塞给我的布包,一首没敢打开。颤抖着掏出,里面掉出半块芝麻糖,和张浸过井水的纸,是她的字迹:“小穗,他们要改我的姓,碑上的王字是假的,我在老井里……”
远处传来墓碑崩裂的脆响,像极了李叔坠井时,井壁石刻坍塌的声音。我望向黑黢黢的后山,看见无数模糊的身影立在坟包间,她们衣襟上都别着芝麻糖,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就像今早落葬时,我偷看到的、棺木里那具没有脸的躯体——而真正的李婶,或许从来都没被放进这刻着“王秀英”的坟包里。
井台方向传来水响,混着低低的啜泣,这次我听清了,她们念的不是“英子”,而是被夜风揉碎的、无数个重叠的本姓:“李氏……赵氏……周氏……”指腹划过手机屏幕,锁屏是去年中秋和李婶的合照,她身后的井台上,半块残碑露出一角,上面的“李”字被朱砂涂得鲜红,像刚滴上去的血。
坟山的雾漫过来了,带着潮湿的土腥味。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村里的女人死后都要改刻夫姓,为什么每口老井里都沉着残碑,而李婶藏在梳头匣里的纸片,其实早在三年前就该被发现——那时李叔坠井,就是为了保护井里那块刻着他妻子本名的碑。
手机再次震动,是条语音消息。颤抖着点开,李婶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小穗,记住,我们的姓刻在骨头上,不是碑面上……”尾音突然被拽长,变成含混的水泡声,接着是石块滚落的轰鸣,像是什么东西正从井底爬上来。
我不敢回头,盯着墓碑上正在剥落的“王”字,看着底下渐渐显形的“李”。原来每个嫁入张家的女人,死后都会被抹去本姓,唯有那些不甘的魂魄,会在头七之夜回来,用血泪洗去碑上的朱砂。而李婶,这个总给我分芝麻糖的女人,到死都没让他们得逞——她的魂,此刻就在我身后,用沾着坟土的手指,一点点抠掉那层虚假的“王”。
山后传来狼嚎,夹杂着无数声“还我姓来”。我摸向口袋里的布包,里面除了芝麻糖和纸条,还有样硬物——是李婶坠井前塞给我的,当时我没细看,现在才发现,那是半块刻着“李”字的残碑,边角还带着新鲜的凿痕,像是刚从某座墓碑上敲下来的。
手电筒的光突然熄灭,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不是李婶的手指,而是更冷、更硬的触感,像是石碑的棱角。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无数声微弱的、从地底传来的心跳重合,那些被埋在坟山下的女人们,正用她们的骨血,在这百年祖坟里,刻下属于自己的姓氏。
“小穗……”这次的呼唤清晰又温柔,是李婶平时哄我的语气。我咬着唇转身,在朦胧的月光里,看见她站在新坟前,蓝布衫下露出半截青色刺青,这次那“李”字格外清晰,就像她从未被抹去过姓氏。她朝我笑了笑,指了指墓碑,然后慢慢转身,融入了身后那群渐渐显形的女人中——她们的衣襟上都别着芝麻糖,墓碑上的夫姓正在剥落,露出属于她们自己的、永不褪色的本姓。
手机在掌心发烫,最后一条消息来自未知号码:“明天天亮前,把残碑埋回井里。”我握紧那块刻着“李”的石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鸡啼,坟山间的身影渐渐淡去,唯有李婶的墓碑上,“王秀英”三个字己变成“李秀英”,朱砂字在晨光里红得发亮,像刚写上的鲜血。
下山的路上,我路过那口老井,井台边散落着新碎的青砖。探头望去,井底泛着幽蓝的光,隐约能看见几块残碑,每块上面都刻着不同的姓氏,在水面下忽明忽暗。我摸出那块“李”字残碑,轻轻放进井里,水波荡漾间,仿佛听见无数声叹息,混着芝麻糖的甜,慢慢沉入了黑暗。
回到家时,床头的台历显示着“头七”,而窗外的坟山,正飘起细密的雨。我知道,那些被抹去的姓氏,终将在每个头七之夜,随着血泪重新刻上墓碑,而李婶她们,会一首守在这坟山里,让每个路过的人都知道——这底下埋着的,不是张门的媳妇,而是姓李的、姓赵的、姓周的,无数个曾经鲜活的女人。
井台那边又传来水响,这次我没再害怕。擦了擦手机屏幕,锁屏照片里的李婶笑得温和,她身后的井台上,残碑的“李”字清晰可见,就像她从未离开过。而坟山深处,新刻的“李秀英”碑前,不知何时又多了碟芝麻糖,糖纸边缘的唾液痕迹,还带着体温般的温热。
《坟山碑变·续》
鸡啼第三声时,我听见院角的竹篱笆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月光被晨雾滤成青灰色,映得窗纸上浮动的树影像极了抓挠的手指。昨夜放进井底的残碑在掌心留下的凉意尚未褪去,床头柜上的芝麻糖却少了半块——糖纸边缘的齿印和李婶生前咬开包装时一模一样。
村西头的哭嚎是在卯时初炸开的。赵伯的婆娘尖着嗓子喊:“他爹的碑!碑上的字全没了!”我攥着半块残糖冲出门,正撞见慌不择路的王大爷,他后脑勺的白辫子沾着松针,衣摆上蹭着新鲜的朱砂印:“后山的碑都在‘蜕皮’!老张家的祖坟要反了天了!”
坟山方向传来密集的脆响,像无数片瓷片同时崩裂。等我跑到山脚下,晨光里的碑林正泛着血光——每座刻着“张门某氏”的墓碑顶端,朱砂写的夫姓都在剥落,露出底下被凿去又重新生长般凸起的本姓。最前排的“张刘氏”己变成“刘李氏”,中间的“张”字裂成三瓣,像被人生生剜去。
“小穗!”赵伯从碑林里窜出来,袖口滴着暗红的液体,不知是朱砂还是血,“去把族谱抱来!快!”他腰间别着柄凿子,刃口沾着新土,让我想起昨夜井里那些泛着蓝光的残碑——原来他们早知道,每个外姓女人的墓碑下,都埋着刻有本姓的真碑。
族谱匣子在祠堂供桌下锁了三十年。铜锁刚撬开,泛黄的纸页就自动翻到末页,墨迹未干的“王秀英”三个字正在渗色,渐渐变成“李秀英”,旁边新添的批注歪扭如爪痕:“改夫姓者,魂困碑中;守本姓者,骨饲井鬼。”
后山传来石块滚落的轰鸣,我看见乱葬岗方向腾起青雾,雾里浮着数不清的蓝布衫——和李婶坠井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她们的脚不沾地,衣襟上别着的芝麻糖在雾中明明灭灭,像引路的鬼火。赵伯突然惨叫着跪倒,他腰间的凿子正反向刺入大腿,血流在地上画出个歪斜的“李”字。
“她们要把百年前迁坟时埋的碑都翻出来。”村支书蹲在祠堂门口,手里捏着半张从井里捞出来的纸片,正是李婶塞给我的那张,“当年老族长怕外姓女人的魂聚起来,把她们的碑砸了埋进井里,又在坟山刻上夫姓……”他突然抬头,眼里映着坟山方向越来越亮的红光,“可井里的碑泡了百年,早和她们的骨头长在一起了。”
正午时分,所有嫁入张家的女人墓碑都变了样。“张王氏”成了“王银杏”,“张孙氏”裂成“孙巧云”,那些被抹去的本名从碑底挣出来,带着血色的纹路,像从石头里长出来的新肉。最骇人的是李婶的碑,“李秀英”三个字凸出于石面寸许,笔画间嵌着的土粒,仿佛刚从坟里爬出来。
黄昏时井台边聚满了人。老井的水突然变得清澈,井底整齐排列着上百块残碑,每块都刻着不同的名字,“李月娘”“赵淑兰”“周秀姑”……这些本该躺在族谱里的“张门某氏”,此刻在水下睁着青苔做的眼睛,望着井上试图掩盖真相的男人们。
第一个失踪的是赵伯。当晚守夜的人说,看见他被个穿蓝布衫的女人牵着手走进坟山,女人走在前头,手里举着半块芝麻糖。三天后在乱葬岗发现他时,他的右手食指被齐根斩断,伤口处塞着片糖纸,上面用指甲刻着“还姓”二字。
我在李婶的坟前遇见了穿孝服的李叔——准确地说,是他的坟。后山乱葬岗里,原本只有编号的无主坟前,不知何时立了块新碑,上面刻着“李建国之墓”,碑脚堆着半块芝麻糖。这是李叔的本名,而他死后,村里没人敢给他刻姓,只敢在族谱里记“张门婿李”。
“小穗,你看。”守墓的刘老汉指了指碑顶,“昨夜碑自己长出来的,带着血呢。”碑头的“李”字边缘还沾着暗红,像刚从活人身上剜下来的血肉。远处传来送葬的唢呐声,却没有抬棺的队伍,只有个穿红嫁衣的纸人飘在坟包间——这是村里给难产而死的外姓媳妇“配阴婚”的规矩,可此刻纸人的衣襟上,分明别着半块芝麻糖。
秋分那天,井里的水突然干涸。井底露出条青石板路,通向山腹的裂缝,裂缝里密密麻麻嵌着碑,每块碑前都摆着芝麻糖。我认出其中一块是李婶的,碑上的“李秀英”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她活着时摸我头的手。
“她们不是鬼。”村支书把族谱扔进裂缝时突然说,“是碑里的魂,和石头长在一起了。当年迁坟动了她们的骨,现在不过是把姓要回去。”他转身时,我看见他后颈有片青色刺青,和李婶的“李”字一模一样,只是被新纹的“张”字盖住了一半。
如今每逢头七,坟山就会飘起蓝雾。雾里的女人们不再抓人,只是挨个墓碑地走,把新刻的夫姓朱砂擦掉。男人们不再敢凿碑,只是往坟前摆上芝麻糖——这是李婶教给我的,她说甜水能让碑里的魂记得自己是谁。
昨夜我又梦见李婶了。她站在井台上,手里拿着半块糖,身后跟着穿蓝布衫的女人,她们的碑在雾里明明灭灭。“小穗,”她笑着指了指我的手,“你帮我们把姓刻回去了,该换我们帮你了。”
醒来时,我发现掌心多了道浅红的印子,像个未写完的“李”字。窗外的坟山传来细碎的凿石声,混着芝麻糖的甜,在晨雾里慢慢散开。这次我没再害怕,因为我知道,那些被埋了百年的姓,终于从石头里长出来了,带着血和糖的味道,永远不会再被抹去。
井台边的残碑又多了一块,是今早自己冒出来的。上面刻着“穗”,没有姓,却在碑脚画了块芝麻糖。我摸着冰凉的石面笑了,原来她们记得,记得每个帮过她们的人,哪怕那个人,还没有自己的姓。
坟山的雾散了,阳光照在“李秀英”的碑上,把那个“李”字晒得暖融融的。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巷口的李奶奶正在分芝麻糖,她的蓝布衫下,隐约露出半截青色的刺青——这次,没人再敢往上面涂朱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