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印噬骨:陶工的碎窑令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浸透八家子村时,书源跪在坍塌的窑门前,指尖深深抠进满地碎瓷。那些凝结着他三个月心血的青花牡丹纹瓷瓶,此刻成了刺向掌心的利刃,殷红的血珠渗进瓷片缝隙,在残阳下泛着诡异的光。
三天前,县丞赵世昌的轿子碾过村口青石板时,整个村子都在发颤。这个挂着紫檀木朝珠的男人掀帘下车,官服上的云雁补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腰间缠着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瘆人的哗啦声。
"书源何在?"赵世昌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惊飞了槐树上的寒鸦。正在制坯的书源浑身一僵,手中陶泥应声坠落。他记得祖父临终前的叮嘱,县丞府的订单是八家子村不能触碰的禁忌,可半月前,赵家管家带着二十两雪花银找上门时,母亲咳血的手帕在枕边堆成了小山。
"赵大人,草民在此。"书源垂着头走上前,瞥见赵世昌脚边踩着的,正是自家窑口烧制的梅瓶——瓶身上赫然烙着五道焦黑的指印。
"好大的胆子!"赵世昌突然踹翻身旁的陶瓮,碎片溅在书源脚背上,"本丞要的贡瓷,竟敢掺次品!"他扬了扬手中的瓷片,釉面开裂处露出暗黄色的泥胎,"官窑用的是高岭土,你这分明是河底的脏泥!"
书源瞳孔骤缩。这批瓷瓶用的是祖传配方,胎土采自后山老坑,烧制时他寸步不离守了七天七夜。正要辩解,瞥见赵世昌袖中滑落的半截信笺,隐约露出"枢密院"三个朱字。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哭喊。书源转头看见父亲被两个衙役按在地上,白发沾满泥污:"大人明察!我儿绝不会偷工减料!"赵世昌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枚刻着"次品"的钢印:"按律,制假者毁窑充军。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村民,"若有人愿代受五十杖刑,可免充军之罪。"
书源猛地抬头,正对上父亲决绝的眼神。老陶工的脊梁突然挺首:"我替我儿受刑!"水火棍破空的呼啸声响起时,书源感觉自己的魂魄也被击碎了。父亲布满老茧的后背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浸透了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而赵世昌正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钢印上的血迹。
当夜,书源在残破的窑洞里发现了异常。他颤抖着扒开碎瓷堆,被压在最底下的瓷瓶竟完好无损。借着月光细看,釉面下隐约浮现出细密的冰裂纹——这是只有在骤冷骤热的极端温差下才会出现的瑕疵。书源猛然想起,前日深夜曾有黑影翻墙进入窑场,那时他正在给母亲抓药。
更诡异的是,当他用手指轻抚冰裂纹时,竟摸到几处凸起的痕迹。取来油灯仔细照看,那些纹路竟拼成了"枢密院密造"五个小字。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书源突然想起赵世昌袖中的信笺。难道这批瓷器本就是为枢密院特制,而自己不过是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
三日后,书源揣着那片暗藏玄机的瓷片,摸黑来到县城。更夫敲过三更时,他翻墙潜入了县丞府的书房。月光透过窗棂,在檀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书源屏住呼吸,在堆积如山的文牍中翻找,终于在最底层的暗格里,发现了一卷用火漆封印的密函。
火漆上的印记与赵世昌腰间的玉佩一模一样。书源小心翼翼地揭开密函,泛黄的宣纸上字迹狰狞:"八家子村陶工擅制违禁器物,着即销毁证据。"落款处盖着枢密院的朱红大印,日期正是他接下订单的前一天。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书源慌忙将密函塞进怀里,却不慎碰倒了案上的青铜烛台。"什么人?"赵世昌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书源转身想逃,却见十几个衙役举着火把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
"果然是你。"赵世昌把玩着手中的钢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敢偷本丞的密函,看来五十杖还不够让你长记性。"他朝衙役们使了个眼色,"把他押到城西乱葬岗,记得用这个。"那枚刻着"次品"的钢印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当铁链锁住手腕的瞬间,书源突然笑了。他猛地撞开身旁衙役,从怀中掏出密函高高举起:"赵世昌!你勾结枢密院私造兵器,还栽赃陷害良民!这密函就是证据!"
火光骤然熄灭。黑暗中,书源听见利刃出鞘的声音,紧接着腹部传来刺骨的疼痛。他低头看着穿透身体的长剑,血顺着剑尖滴在密函上,将"枢密院"三个字染成妖艳的红。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窑场,看着那些精美的瓷器在烈火中绽放出绚丽的光彩。
赵世昌慢条斯理地擦去剑上的血:"蠢货,你以为这些东西能传得出去?"他将密函投入火盆,火苗瞬间窜起,"八家子村私制违禁品,抗法拒捕,格杀勿论。"说完,他掏出钢印,重重地烙在书源脸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八家子村燃起冲天大火。那些传承百年的窑口在烈焰中轰然倒塌,就像书源最后看到的,父亲被打断的脊梁。当第一缕阳光照亮废墟时,只有那枚带着焦痕的钢印,静静地躺在灰烬中,见证着权力如何将清白之人碾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