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池袋被黏稠的暑气包裹，蝉鸣裹着八月的热风撞在公寓楼斑驳的墙面上。生锈的空调外机滴落的水珠，在地面晕开深色的斑点，像是时光偷偷留下的墨痕。
立希的房间里，木质地板正无声承受着少女剧烈的心跳。真希那支锃亮的长笛此刻支离破碎地躺在绒布套里，金属碎片泛着冷光，像一双责备的眼睛。立希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散落的笛头滚到画本旁，在《天台的星云》草稿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立希，有你的信！”母亲千夏的声音顺着旋转楼梯蜿蜒而上，惊得立希打翻了手边的水杯。水在桌面和地板上蔓延，如同她此刻混乱的思绪。她慌忙用画纸盖住长笛残骸，裙摆扫过打翻的调色盘，沾着的红颜料在布料上洇出不规则的花。
拆开印着烫金美术馆徽标的信封时，立希的指尖微微颤抖。阳光穿过纱帘，在邀请函的烫金字样上跳跃，将“入选通知”西个字照得发亮。她忽然想起半月前那个冲动的夜晚——趁家人熟睡，她偷偷用父亲的账号登录投稿系统，将她和悠真合作的画作《天台的夏夜》传了上去。
“这怎么可能……”立希的声音被窗外不远处呼啸而过的电车声吞没。兴奋与恐惧如同两股麻绳，在她胸腔里绞成死结。她下意识将邀请函折成纸飞机，藏进画本深处，却没注意到纸飞机尖锐的机头，恰好戳破了画中悠真红瞳里的星光。
与此同时，雪村家的“雪绒花”花店正流淌着铃兰花和咖啡豆烘焙中的香气。悠真趴在二楼飘窗上写生，水彩颜料在画纸上晕染出朦胧的街景。楼下传来风铃清脆的叮咚声，混着母亲雅晴修剪紫阳花的咔嚓声，构成夏日独有的旋律。
“悠真，帮妈妈把冷藏的奶泡端出来。”雅晴的声音带着樱花般的温柔。少年起身时，黑色T恤下摆扫过画架，蹭花了未干的紫藤花瓣。悠真边下楼边回想着前几天去立希家一起画画天台的模样，紫藤花、调色盘，还有立希灿烂的笑容。“也不知道立希最近在忙什么，都没怎么联系。”悠真小声嘀咕着，原本因写生而引来的平静心境也因此变得此起彼伏。
立希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悬停了三分钟，屏幕自动暗下去三次。草稿箱里躺着五条未发送的信息，每条末尾都跟着不同的颜文字——有皱眉头的星星，有举着画刷的小人，还有被她删掉的、三个重叠的感叹号。
蝉鸣声从纱窗缝里钻进来，在空调的嗡鸣中织成黏腻的网。她盯着窗外摇晃的紫藤花，忽然想起上周悠真在画里给每片花瓣都添了露珠，说“这样它们看起来像在朝你笑”。指尖一滑，打下新的句子：“天台的蓝鸢尾开了哦，花瓣上的纹路像你画的星空裂痕——”
刚要按发送，又慌忙删掉。笔尖无意识地戳着手机壳上的小松鼠贴纸，那是悠真送她的“画纸小偷勋章”。母亲千夏端着茶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她把手机扣在膝头，耳尖红得比画本里的草莓还要鲜艳。
“要不试试语音？”千夏忍笑转身，围裙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雪村家花店风铃的照片——雅晴发来的，说悠真正对着立希家的天台发愣，旁边的餐盘上摆着两块包好的草莓司康。
立希深吸一口气，点开聊天框的语音键。空调的冷风拂过颈后，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阳台递饼干时，悠真红瞳里倒映的晚霞。“那、那个……”声音卡在喉咙里，像笔尖划过粗糙的画纸，“如果下午没安排的话……天台的遮阳棚修好了，还有妈妈买了新的染料，是会随着时间变色的那种……”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听见自己漏掉的半句话在胸腔里咚咚作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当面说。”
手机突然震动，是悠真的回复。简洁的两行字让她的笔尖在桌面敲出细碎的响：“三点到。带了新发现的画纸，纹理像蓝莓翅膀上的绒毛。”末尾跟着个歪歪扭扭的简笔画——是一只叼着饼干的松鼠，尾巴尖还颤巍巍地缀着颗星星。
立希猛地站起来，裙摆扫过床边的画架，未干的水渍在地板上留下脚印。她对着镜子检查发间的鸢尾花发卡是否歪斜，忽然看见手机屏幕亮起，千夏发来条消息：“雅晴说悠真出门前把颜料盒擦了七遍，连那根狼毫笔的笔锋都用棉线理顺了哦。”
天台的风铃在热风里轻响，立希把手机塞进画袋时，锁屏壁纸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人在画展上的合照——她正指着画布上的荧光蒲公英，而悠真正用狼毫笔在她手背上画小月亮。指尖划过屏幕上的光斑，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混着帆布包侧袋里颜料瓶碰撞的轻响。
“悠君！”她趴在天台护栏上，看见少年仰头挥手，黑色T恤下摆沾着新蹭的钴蓝色——那是他调色时总爱蹭到的位置。阳光穿过他发梢，在画袋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撒了把未干的金粉。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悠真刚发的消息：“楼梯拐角有蝉蜕，记得帮我捡来画标本——上次你说它们的翅膀像被阳光晒透的玻璃。”立希笑着把手机揣进围裙口袋，指尖触到准备好的草莓软糖，包装纸在高温下微微发黏，像这个夏天正在融化的、带着颜料香的秘密。
椎名家天台的风掀起立希的裙摆，淡紫色布料在夕阳里翻卷，像她此刻翻涌的思绪。悠真正蹲在画架前调整画布角度，红眸专注地盯着画中那道被雨水晕染的星云——那是他们上周冒雨抢救画作时留下的意外痕迹。
她望着悠真后颈处被汗水黏住的碎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的生日派对，他躲在角落画猫，笔尖在月光下泛着银辉。那时她就知道，这个总把心事藏进画纸的少年，其实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用色彩诉说秘密。
“悠、悠君……”她的声音被风扯碎，尾音颤得像调色盘上摇晃的颜料滴。悠真闻声回头，画笔还悬在半空，笔尖的荧光黄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光痕。
立希慌忙翻开画本，那张被折成纸飞机的参展通知早己展平，边缘留着她反复的褶皱。“其实……”她突然把通知塞进悠真手里，纸角戳到他手腕上的水彩渍，“这幅画我偷偷投了稿，还入选了。”
少年的睫毛猛地颤动，红瞳在纸面上扫过，定格在“入选通知”西个烫金字上。立希看见他指节渐渐发白，喉结涌动。
“对不起！”她小声的说着，画本里的便签纸纷纷滑落，其中一张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背景是用荧光笔涂满的星空，“我知道不该擅自决定，可是……”喉咙像塞了团沾着水的棉花，“我看见你画星云时眼里的光，就想让更多人看见我们的画，像真希姐姐的长笛那样被人听见……”
悠真的指尖划过通知上的美术馆徽标，忽然想起暴雨夜立希蹲在积水中的背影。她裙摆全被雨水浸透，却仍用身体护着画布，发间滴下的水珠在荧光颜料上溅起细碎的光斑。那时他就该明白，这个总把画纸塞进裙兜的女孩，心里藏着比颜料盒更缤纷的勇气。
“你看这里。”立希突然指着通知背面，那里用彩色铅笔画满了的蒲公英，每朵绒毛上都写着“对不起”，“我练了好几次应该怎么告诉你，可每次看见你画架上的新稿，就怕你觉得我弄脏了我们的画……”
悠真忽然笑了，指尖掠过她发间沾着的颜料。那是他们刚刚调试染料时蹭上的，此刻在夕阳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像撒落的星子。“你记得吗？”他轻声说，“在花店的那次见面，你把草莓饼干藏在画本里，说那是给‘会画星星的人’的礼物。”
立希愣住了，睫毛上还凝着未落下的泪珠。她看见悠真从画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便签——就是她塞在饼干盒底的、画着松鼠叼草莓的纸条。
“画画本来就是两个人的秘密呀。”悠真把通知轻轻放回她掌心，指尖划过画中两人交叠的笔触，“你看这道紫色的风，是你提出画成这样的；还有这簇发光的蒲公英，是我偷偷加在你裙摆上的。”他抬头望向逐渐亮起灯盏的城市，“就像你把我的红眼睛画成会发光的星星，我也想让所有人知道，有个女孩能用荧光颜料画出整个银河。”
立希忽然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咔嗒”松开了。她想起两人在参观美术馆时相视而笑的瞬间，想起真希的长笛与画作共鸣时悠真握紧她的手。原来最珍贵的颜料，从来不是调色盘上的缤纷，而是对方眼中倒映的自己。
“其实……”她掏出藏在围裙口袋里的小盒子，里面装着新烤的饼干，“妈妈说，道歉要配甜食才够真诚。”
悠真接过饼干时，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握笔太久留下的印记，和他自己虎口处的一模一样。远处传来美术馆方向的雷声，却见立希突然指向画布上那道被雨水冲刷出的纹路：“你看！雨水把荧光黄冲进紫色里，像不像真希姐姐长笛里飞出的音符？”
少年笑着点头，忽然伸手揉乱她的马尾辫。指腹掠过她发烫的耳尖：“下次想投稿的话，”他晃了晃手里的便签，“记得在画角画只叼着通知书的松鼠——就像你画的那样。”
晚风掀起天台的遮阳伞，将立希的笑声送向渐暗的天空。她看见悠真转身继续调整画布，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而他的画袋侧兜里，那张参展通知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边缘的蒲公英仿佛随时会乘风飞起，带着两个孩子的秘密，飞向即将亮起的美术馆灯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