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在池袋站台的钢架间缠绵，立希踮着脚数电车玻璃上的彩虹光斑。当第三块玻璃映出晃动的钴蓝色衣角时，她的呼吸忽然轻了半拍——悠真正从自动贩卖机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画袋里的调色刀与金属环碰撞出细碎的响，像撒落了满兜未及收纳的星屑。
“抱歉抱歉！”少年发梢沾着的金木犀花瓣被晨风吹得簌簌飘落，几片恰好粘在露出画袋的《天台的夏夜》草图边缘，盖住了左下角尚未干透的银粉笔触。立希看见他手腕内侧还留着昨夜调试颜料的淡绿色痕迹，想到凌晨两点在花店二楼画室，他趴在地板上画星轨时，衬衫后颈沾着的松香粉末在台灯下闪着微光。
"便当盒里藏了惊喜。"悠真变魔术似的从帆布包侧袋掏出保温袋，指尖在立希眼前晃了晃，残留的荧光涂料在皮肤上拖出荧绿色尾迹。那抹荧光随着他的动作明灭，像某种只有他们懂的暗号。保温袋递过来时带着体温的余温，便利贴边缘被晨露洇出毛边，“给最会画流星的笨蛋”几个字的墨痕晕开，像被雨水打湿的猎户座。立希指尖划过纸角，忽然触到背面凹凸的刻痕——是用炭笔偷偷画的简笔小人，扎着马尾的女孩举着星星，旁边歪扭的男孩正往她手里塞颜料罐。悠真耳尖发红地别过脸，帆布包里掉出半截炭笔，在地面拖出蜿蜒的灰线，像极了他们在天台用粉笔画过的银河支流。
电车进站的轰鸣惊飞了站台顶棚的鸽子，两人挤进早班电车的瞬间，立希闻到他衣领上飘来的松香气息，那是花店二楼画室特有的味道——混合着亚麻的朴实与花香的清新，此刻却被少年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揉碎，像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浸进了画布。
电车玻璃上的光斑随着铁轨震颤游走，在悠真侧脸投下细碎的金网。他倾身挡住照向立希的阳光，帆布包里掉出半截炭笔，在地面滚出蜿蜒的灰痕。立希弯腰去捡时，看见他耳尖泛起的薄红，和保温袋上歪歪扭扭贴着的便签："给最会画流星的笨蛋"。
废弃工厂改建的美术馆吞吐着年轻艺术家们的喧闹。立希的帆布鞋刚踏进锈迹斑驳的门槛，就被穹顶倾泻的光瀑定在原地。正午阳光穿透彩色玻璃，将他们的展位切割成流动的万花筒——靛蓝与樱粉的光斑在画布上追逐，仿佛要把《天台的夏夜》里那些静止的星云重新激活。生锈的金属横梁在光影中扭曲成银河的轮廓，悠真突然抓住立希的手腕，温热的掌心传来细微的颤抖。
"快看！"他指着画布上跃动的光斑，那些曾被他们反复晕染的靛蓝色块，此刻正被阳光点燃。颜料里混着的珠光粉在强光下苏醒，像无数沉睡的星子同时睁开眼睛。立希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她在画框边缘偷涂夜光涂料时，悠真假装没看见的温柔眼神。而现在，那些秘密的荧光正与天光共鸣，在穹顶下织成流动的幻境。
“我觉得还需要增添一些装饰。”悠真牵着立希走向画架旁，他蹲在地上拆封一个纸盒子，露出昨夜赶制的星芒灯串：细铁丝被弯成螺旋状，顶端嵌着从便利店收集的过期荧光棒，表面涂着三层不同浓度的荧光颜料，在自然光下呈现出深海般的静谧蓝，暗处却藏着只有他们知道的渐变——最内层是立希喜欢的矢车菊蓝，中层是悠真偏爱的孔雀石绿，最外层刷着稀释的珍珠白，像给每颗“星星”裹上了月光的茧。
当第一串灯串挂上生锈的金属横梁，策展人恰好关掉顶灯。荧光铁丝在骤暗的空间里苏醒，幽蓝的光与彩色玻璃的光斑层叠，像把整个夏夜的星空摘下来揉进了展厅。悠真踮脚调整灯串角度，画袋里的调色刀再次相撞，“叮——”的脆响惊飞了横梁上栖息的麻雀。那只灰扑扑的小生物掠过画布，尾羽扫过未干的珠光颜料，在靛蓝色块上留下一道银线，像极了几天前的深夜，他们在天台看见的，稍纵即逝的英仙座流星。
“别动！”立希突然抓住悠真的手腕，炭笔在围裙口袋里蹭了蹭，笔尖便追上了麻雀的尾迹。她顺着银线勾勒出弧线，在末端点上三笔金粉——第一笔是暴雨夜抢救画作时，从调色盘溅出的钴蓝；第二笔是悠真偷偷调入颜料的珍珠粉，此刻在光线下泛着贝母光泽；第三笔，是她在画框边缘偷涂的夜光涂料，曾在布展前夜被月光点亮，像藏在星轨里的秘密信号。悠真忽然笑出声，指腹蹭过她鼻尖的荧光粉：“那天你蹲在地上哭，说‘画毁了’，结果雨水把颜料晕成了银河。”
掌声从展厅深处涌来，立希这才发现人群己围了三层。穿着卫衣的带着贝雷帽少女举着相机，镜头对准画布右上方的银线；戴圆框眼镜的青年拿着速写本，笔尖在纸上复刻着灯串与光斑的叠影；最前排的小男孩正伸手去够画框边缘的荧光铁丝，被母亲笑着拉住手腕。
“这是装置艺术吗？”扎着脏辫的少女凑近，耳钉在荧光里闪着微光，手机镜头映出立希发烫的耳尖，“还是说，你们在创造会随光线变化的画布？”
悠真忽然从画架后探出头，冲她比了个“三”的手势——那是他们在天台定的暗号，代表“别紧张，慢慢说”。立希盯着画布上明暗交替的荧光，想起昨夜在画室，悠真往颜料里撒珍珠粉时说的话：“星星不该是死板的点，它们会呼吸，会因为风、因为温度、因为看它们的人而眨眼睛。”
“是……会呼吸的星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风信子，“每笔颜料里都混着不同的介质，珠光粉让星星有了质感，荧光颜料储存着阳光的能量，就像……”她忽然指向穹顶漏下的光斑，“就像现在，阳光在教星星跳舞。”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画布底部，那里藏着两道交叠的笔触，是他们第一次合作时，手掌相触留下的印记——当时悠真的手比她凉，却在接触的瞬间突然变暖，像握住了一团正在凝结的晨光。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惊叹。穿米色风衣的女士举起相机，镜头对准画布右下角的小字：“这里写的‘7.15’，是创作日期吗？”立希看见悠真正躲在灯串后挠头，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们用吹风机抢救被水晕开的颜料，画布背面至今留着他匆忙中按的指纹，像枚浅褐色的星印。
暮色从百叶窗的缝隙渗进来时，立希才注意到保温袋里的饭团。海苔剪成的星轨歪歪扭扭贴在白米饭上，中心嵌着半颗腌梅子，红得像坠落在银河里的超新星，旁边还用沙拉酱画了个笑脸，眼睛是两颗迷你荧光糖——显然出自悠真笨拙却认真的手。
“上周在便利店看见的模具。”悠真把最后一串灯串绕在画框顶端，荧光棒的冷光映着他低垂的睫毛，“本来想画北斗七星，结果剪坏了三个角。”他忽然转身，从画袋里摸出个小盒子，“给你，画具店新到的金粉，比上次的闪。”
立希咬下一口饭团，酸甜的梅子汁混着海苔的咸鲜在舌尖炸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穿素色连衣裙的女士站在五步外，指尖紧紧攥着展览手册，封面上印着他们的画作，标题《星屑交织的轨迹》下方，是两人歪扭的签名。那是母亲的香水味，雪松混着淡菊，像她总在立希画具箱里放的香袋，也是暴雨夜默默递来吹风机时，袖口留下的气息。
“妈妈……”立希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映着画布上的荧光，和三年前在家里阳台，看见她画下第一朵完整的紫阳花时一样，闪着细碎的光。那时立希因弄坏姐姐的长笛自责，是母亲把阳台改造成临时画室，说：“颜料比乐器更安静，却能说出所有的抱歉。”
母亲走过来，指尖轻轻划过画布边缘的夜光涂料：“投稿那天，你把通知单折成纸飞机藏在画本里，其实我在你房间捡到了。”她忽然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淡绿色的粉末，“这是你上次说的，能在雨天发光的新颜料？”
立希愣住了。那是她和悠真在秘密基地捣鼓了半个月的成果，本以为藏得严实，却不知母亲早己默默关注着每个细节。悠真忽然凑过来，盯着玻璃瓶眼睛发亮：“阿姨，这个加进颜料里能画出会‘下雨’的星星！”
闭馆的提示音响起时，展厅己只剩零星几人。立希蹲下身收拾画具，发现地面的蓝颜料渍与樱粉光斑，在暮色里竟组成了完整的星图——那是他们在天台见过的夏季大三角，织女星、牛郎星、天津西，恰好对应着画布上三个最亮的荧光点，像被阳光串起的永恒约定。
“该走了。”悠真靠在生锈的金属柱旁，画袋斜挎在肩上，里面装着未用完的荧光棒和母亲送的新颜料，“明天还要去天台补画银河的暗部吧？”他指尖划过立希手腕，那里还留着白天挂灯串时蹭的荧光粉，在暗处明明灭灭，像一串未说完的星语。
晚风裹着樱香涌进展厅，吹得灯串轻轻摇晃。立希忽然看见画框顶端的麻雀又飞了回来，停在荧光铁丝上，尾羽将幽蓝的光抖落成点点流萤。悠真摸出炭笔，在画框边缘迅速勾勒出小鸟的轮廓，旁边添了句小字：“第一个为星空停留的访客”。
走出美术馆时，街灯己次第亮起。立希望着手中的便利贴，背面的小太阳不知何时被悠真添了翅膀，周围环绕着更多的流星，每颗流星尾巴上都写着小字：“暴雨夜的颜料”“天台的风”“梅子饭团的酸”。少年走在前面，画袋里的调色刀偶尔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像星星在私语。
她忽然想起投稿那天的忐忑，想起布展时的手忙脚乱，想起暴雨中以为失去一切的瞬间。但此刻，那些曾以为是瑕疵的意外——麻雀的尾迹、雨水的晕染、便利贴的洇痕——都成了星空中最独特的轨迹。就像画布底部那两道交叠的笔迹，从此再也分不清哪笔是她的，哪笔是他的——它们早己在共同的心跳里，熔铸成了比颜料更永恒的星光。
末班电车的轰鸣从远处传来，立希追上悠真的脚步。少年忽然转身，递来颗水果糖，包装纸上印着闪烁的星星：“给会让星空呼吸的大画家。”月光漫过他的肩，将画袋上的流苏影子投在地面，像串未完成的星链。
而在他们身后，美术馆的穹顶正将最后一缕暮色收进彩色玻璃。那些被点亮的星芒灯串，那些与光共舞的颜料，那些藏在画框边缘的秘密符号，都在渐深的夜色里静静沉睡，等待着明日晨光的唤醒——就像两个少年的约定，在艺术与时光的长河里，永远闪烁着初次相遇时的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