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雪,在天津老城区的残垣断壁间呜咽。郑婉清裹紧灰鼠皮镶边的棉袍,踩着冻硬的泥泞走向粥棚。
天还未亮,难民营外己然排起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队。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像一条蜿蜒曲折的黑蛇,在冰冷的雪地里缓慢而又艰难地蠕动着。有人裹着草席,有人披着麻袋,更多人是赤着脚站在雪中,脚趾冻得乌紫发黑。每个人都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麻木不堪,眼神中透着无尽的空洞与迷茫。
“夫人,您来了!” 粥棚的管事老赵,一边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一边迎了上来,他的胡须上结满了冰碴。“今儿个这天儿,冷得邪乎,难民比昨日又多了整整一倍哩。”
郑婉清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她利索地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她接过木勺,掀开热气腾腾的粥锅,米香味扑面而来。只是那香味中,隐隐透着几分稀薄。
“排好队,一人一碗,不许挤!”老赵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郑婉清专注地一碗一碗分着粥。
队伍前头瘦骨嶙峋的老汉接过粥碗,枯枝般的手指捧着粗瓷碗,滚烫的粥泼在冻裂的虎口上,他却浑然不觉,只顾低头舔舐碗沿。
郑婉清看着这一幕,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酸涩难忍。她将目光投向锅里,只见那米粒稀稀落落,粥汤清得几乎能清晰地照见人影。她轻轻抿了抿唇,转头看向老赵,问道:“还有米吗?”
老赵无奈地苦笑一声,脸上满是沧桑与无奈:“夫人,这己经是最后一袋了……”
"夫人,柴火不够了。"周婶从棚后转出,手上还沾着灶灰,"昨儿收的木板都烧完了。"
郑婉清望向巷尾那户贴着"忠厚传家"门联的宅院:"去问问张家..."话未说完,一阵咳嗽打断了她。周婶忙拍她后背,却摸到棉袍下凸起的肩胛骨。
郑婉清缓了缓后继续说道:“去问问张家可否收些木柴来,价钱照给。”
“哎!” 周婶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郑婉清拿起长勺,继续分粥,舀粥的手己经冻得没知觉了。
黄包车的铃铛声破雪而来。
她身着一件青布棉袍,外罩着一件素色斗篷,发髻间仅簪着一支质朴的木钗。她怀中抱着个蓝布包袱,指尖因寒冷微微泛红,却仍稳稳地托着。
“我熬了些姜糖水给你们。”她轻声对郑婉清道,声音如雪落竹叶般轻柔悦耳。
说罢,她轻轻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个保暖壶。打开壶盖,还能看见里边沉着褐红的姜糖块,丝丝热气裹挟着甜香飘散开来。她动作从容优雅,先倒了一碗递给一旁的老赵。
老赵接过,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谢谢百姑娘。”
百筱又倒了一碗,递向郑婉清:“天寒地冻的,暖好身子才有力气干活。” 她看着郑婉清那双被冻得通红的手,心疼地说道:“你先歇会,让我来。” 说着,便轻轻从郑婉清手中取过长勺。
郑婉清眼眶微热。她知道百筱父亲是清贫的私塾先生,这些糖块怕是攒了许久的体己。
待粥棚里的忙碌稍有缓和,郑婉清轻轻凑到百筱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兄长昨日去了南郊?”
百筱搅粥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瞬间浮现出担忧之色:“嗯,跟着华洋义赈会的医疗队去的。南郊现在局势不太安稳,秩序混乱,也不知道……”
“百筱姐,相信我兄长,他肯定没事的。” 郑婉清轻声安慰道,眼前不禁浮现出兄长当年毅然决然离家,奔赴德国学医时那坚定的背影,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他从小就是这样。”
百筱忍不住 “噗嗤” 一笑,原本忧愁的眉头也松开了几分:“难怪你俩是兄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两人稍作歇息后,又立刻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忽然,队伍末尾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声。
三个半大少年正抢夺小女孩怀里的干粮,像群饿狼撕扯猎物。女孩死死护着半块高粱饼,任拳脚落在背上也不吭声。
"作孽哟!"老赵抄起烧火棍冲过去。少年们见状一哄而散,只剩女孩蜷在雪地里,怀里还紧搂着那团发黑的饼子。
郑婉清赶忙走了上去,她在小女孩面前蹲下身,衣服的羊羔皮袖口不经意蹭上了污泥,她轻声道:“伤着没有?”
女孩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有一道血痕,眼神却倔强得像头小兽。她摇摇头,把饼子往怀里藏了藏,仿佛怕被人抢走。
郑婉清心中一阵刺痛,她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伤口,温柔地说道:“饿了吧?去前面领碗热粥。”
女孩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低声道:“夫人,能多给我一碗吗?我娘病了,起不来……” 郑婉清心头猛地一颤,眼眶了,她柔声道:“好。”
百筱连忙盛了两碗浓稠的粥,又细心地包了几块干粮,轻轻递给女孩:“妹妹拿好了,小心些走,别洒了。”
女孩紧紧抱着食物,冲着她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转身,飞快地跑进了巷子深处。
百筱和郑婉清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心中俱是说不出的滋味。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粥棚前的队伍终于逐渐散去。郑婉清揉了揉酸痛的腰,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那厚重的乌云似乎随时都会压下来,雪,又要下大了。
这时,周叔从轿车上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夫人,该回去了,少帅该担心了。”
郑婉清点点头,转身对百筱说道:“一起吧,送你回去。”
两人正要离开时,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婉清回头一看,竟是方才那个女孩,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举着一捧干枯的野梅。
“夫人……给你。”女孩把花塞进郑婉清手里,瘦小的身影转瞬没入暗巷。
郑婉清微微一怔,她看向百筱,两人相视一笑。
在这冰天雪地的严寒中,那捧干枯的野梅或许早己失去了原本鲜艳的颜色,可不知为何,却莫名让郑婉清想起一句诗 。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她小心翼翼地将梅枝收进袖中,转身踏上归途。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很快便融化成水,洇进衣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