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知道,窗是虚掩着的。
那一晚她画了很久,画的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只未开的茶杯和一本翻到中间页的书。
她把那页书涂得有些模糊,像是风翻过时正巧落在那一页上。
她没有画人,也没有写字。
只是把那本书搁在了桌子的光里。
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把那页翻过去。
等风再来。
那几天,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像是这座城市也陷入某种持续的、微凉的沉默里。
街角的树枝被风吹得微微倾斜,叶片上挂着水珠,在灰白天光下折出一点晕湿的光。
苏蔓宁将最近几张草图贴在画室墙上,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她不是在看画,她是在看自己在画中留下了什么。
墙上的几幅作品都与“光”有关,却都没有正面人物。
光从巷口斜落,从屋顶折下,从窗沿泄出,落在桌角、椅背、水杯、空书页上,留下一点点带着情绪的印子,却从未落在人身上。
她想,她终究还是习惯了描绘“人存在过”的痕迹,而不是把人本身放进去。
因为只要画了人,那个人就成了故事的主角。
而她现在,不再想让任何人主导她的故事。
她转身走到画桌前,打开她一直在修订的那个展览文稿,标题仍是《间光》,下方的副标题她改了三次,从“无声之处”到“微光落点”,再到现在。
“不需回应”。
她盯着那四个字看了许久,像是在用一层透明的情绪,把那些她尚未说出口的承认层层包裹住。
林庭深这几天也没有再出现在她眼前,只有她每次出门,总能看见院角的那排草药被仔细修过、枯叶剪得整齐,浇水的湿痕还没干。
他没有来找她,没有敲门,也没有在她画室窗下留下任何字条。
她知道他不是真的走远了,而是在学着将自己的“在”收得更克制、更耐心、更不让她有退意。
她站在厨房洗手时,忽然想起几年前她和他还在一起的时候,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加班到深夜,有几晚她给他熬了姜汤放在保温壶里,搁在画室的门口。
第二天早上起来总能看见空了的壶被放在门边,壶身还是温的,但他从不说一句谢谢。
那时候她觉得委屈,却从没开口。
现在回想,她忽然有些理解那时的自己为什么坚持那些沉默的付出。
她不是不知道他不会记得,只是希望那份不被看见的好,能慢慢渗进他生活的缝隙里,不需要回应,也不期待回报。
就像现在的林庭深,对她。
他曾说。
“你说话太慢,我总是等不住!”
现在他坐得再久,也不催她一句。
她想,这大概就是一种交换。
不是谁欠谁,而是他们终于明白—靠近,不是赢得许可,而是让彼此都有呼吸的余地。
那天下午她去旧书市找几本参考册,书摊老板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记忆力出奇地好。
她刚走近,他就从纸堆底下抽出一本灰蓝封皮的画册递给她。
“你前几年翻过这本,没买!”
他笑。
“我一直留着,想着哪天你再来!”
她翻了翻,果然是那本她当年犹豫了好久却因为临时接电话而忘记带走的速写手册。
纸张发黄了,但边角还整整齐齐。
她买下后随口问。
“这几年还记得这么多人?”
“不是人!”
老板说。
“是你看书时候的眼神我记得!”
她一愣。
“你那天翻到一页停了很久,我就知道,这本书你迟早还会回来!”
苏蔓宁低头笑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人和事,你以为你已经忘了,但其实它早就在你生活里留下了极小极小的刺,平常你不碰它,它也不会疼,可只要哪一天你路过了,它就会轻轻扎一下,提醒你:你来过。
她带着那本书回到画室,放在桌上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站起身,走到书柜角落,把那本夹着林庭深笔迹的画册拿出来,抽出最末页她曾经贴上的那句字条。
“你坐得很稳,哪怕我不再叫你一声!”
她把那张字条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一行字:
【你现在不坐,也没关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下这句话,只是觉得—或许,她不再只希望他“坐在那儿不动”,她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有想起身的时候,他是不是愿意,在不再等她的情况下,自己也能走进自己的光里。
那天晚上,她去南巷画廊开一个小型分享会,讲的是“构图中的留白技法”。
结束后,有个年轻画者问她。
“苏老师,您怎么看待关系里的沉默?是不是总有人要先开口,才算和解?”
她想了很久,才说。
“沉默不是逃避,它是一种处理方式!”
“如果你非要用说话来评判一段关系是否还在,那它可能已经不在了!”
“但如果你在沉默里还能感受到温度,那也许,它还在!”
“有些人坐在你身边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但你知道他没走!”
那晚,她回家比平时晚一些,天已经黑透了,街道两侧的灯都亮着,巷口的花摊也收了。
她推开小院的门时,忽然看见地上放着一只小木盒,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布。
她弯腰打开,是一组画笔,是她喜欢的型号,柄上刻着她习惯的顺序标号,没有名字,没有附言。
她把它拿进屋,拆开其中一支试了试,手感极熟,是她习惯的重量。
她没有急着回礼,只是将那支笔插.进她常用的笔筒里,和那些她用过很多年的画笔放在一起。
林庭深没有问她收到了没有,她也没有告诉他。
第二天,他还是照常出现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水壶,给那几株草药浇水。
她打开窗,问他。
“你那边茶还有吗?”
他转过头,点了点头。
“有!”
她没再说话,只随手在画板上画了两笔。
良久,他忽然开口。
“蔓宁!”
她没有回应,只等他继续。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窗前了!”
他说。
“你会不会……不习惯?”
她放下笔,看着他。
“你要走?”
他摇头。
“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在不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