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内的寂静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得令人窒息。李福躺在草堆上,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肋下伤口撕裂的剧痛。他死死闭着眼,将所有的恐惧和那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秘密,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敢泄露分毫。
角落里的老钱,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纹丝不动。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此刻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枯树皮般的脸上,麻木的沟壑第一次因为极致的震惊而扭曲!
刚才处理伤口时,他并非没有察觉李福身体的异样紧绷。在剧痛之下,肌肉紧张是常事。然而,当他的手指,为了包扎肋下伤口而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李福腰腹紧绷的肌肉时,一种源自数十年验伤、处理过无数太监身体所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触感记忆,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了他的全身。
不对!
那肌肉的质感,那绷紧时蕴含的、属于成年男子特有的刚硬线条和弹性……绝不是一个被去了势的太监该有的!太监的身体,无论老幼,无论胖瘦,其腰腹核心的肌理,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和“空”,那是阉割带来的根本性改变!而手下这具躯体……那紧绷的触感,那潜藏的、属于完整男性的力量感……错不了!
这个叫李福的厨子……他……他竟然是个没净身的假太监。
这个念头如同九天神雷,狠狠劈在老钱那早己枯槁死寂的心湖之上。饶是他历经无数腥风血雨,见惯了世间最黑暗的阴谋与背叛,此刻也被这匪夷所思、胆大包天到极点的秘密惊得魂飞魄散。
混入宫闱,欺瞒圣听。还是混进了御膳房,如今更是被督公亲自“关照”在东厂最深处。这……这是诛九族都不足以赎其万一的滔天大罪。一旦暴露,整个御膳房,所有经手过他入宫文书的人,甚至……甚至可能牵连到当年负责净身验身的衙门,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让老钱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草堆上那具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却浑然不知自己最大的秘密己被发现的躯体,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荒谬和冰冷的杀机。此刻,只要他一声厉喝,外面看守的番役冲进来,立刻就能将这个祸根碾成齑粉,他甚至可以借此立下大功。
杀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老钱的心脏。他枯槁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似乎想要去摸腰间暗藏的短匕。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他浑浊的目光,因为刚才处理伤口时李福无意识的侧身,无意间扫过了李福后腰靠近脊柱末端的位置——那里,被破烂的里衣下摆半遮半掩,一道奇特的印记,在柴房门口透进来的惨淡油灯光线下,隐约可见。
那印记……颜色深红,形如……昂首站立的麒麟!
如同被第二道更猛烈的雷霆击中,老钱那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尘封记忆和强烈冲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升腾起的杀意。
麒麟胎记?后腰脊柱末端?
一个几乎被他遗忘在记忆最深处、尘封了十多年的画面,如同被强行撕开的棺椁,带着腐朽的气息和刺骨的寒意,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雨夜!冰冷的诏狱石室,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一个同样浑身浴血、穿着破烂内侍服饰、却难掩其骨子里某种尊贵气度的中年人。被一柄刀柄上雕刻着精美麒麟图案的大刀钉在了墙角,不过那是他自己进去的,为得就是守住某个天大的秘密。
他枯槁的手死死攥着当时还没有老态龙钟、负责“清理”的老钱的衣襟,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声音嘶吼着:
“……记……记住……麒麟……腰……护……护……”
话未说完,便己气绝。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嘱托和……一丝对血脉延续的渺茫希望。
那是宫中一桩讳莫如深的惊天秘密,牵扯到皇家血脉。当年所有知情者,几乎都被灭口。老钱因为职位低微、只是负责“清理”的“工具”,又因处事极其谨慎麻木,才侥幸活命,但也永远记住了那个雨夜,那个自尽的内侍,以及他临终前关于“麒麟,腰,护”的破碎遗言!
他当时并不完全明白那遗言的含义,只以为是某种信物或暗语。但此刻,看着李福后腰上那道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形似展翅麒麟的深红色胎记……时间、地点、那内侍濒死的嘱托……所有破碎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让老钱浑身冰冷、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可能。
这个叫李福的厨子……这个胆大包天的假太监……他后腰的麒麟胎记……难道……难道他就是当年那桩辛秘中,那个内侍拼死也要守护的……皇家血脉?那内侍临死前嘶吼的“护”……就是“护住他”?
这个推测如同天方夜谭,却又如此契合。否则如何解释一个没净身的人能混入深宫?如何解释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在生死关头迸发出的奇异坚韧?甚至……如何解释他竟能知道那污泥化毒的离奇秘法?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老钱的咽喉。他枯槁的脸上,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尘封记忆和沉重嘱托唤醒的、极其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滚,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死寂。
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责任感和审视。
他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草堆上昏迷(实则因极度恐惧而装晕)的李福身上。这一次,目光不再是看一个待宰的囚徒,也不是看一个关乎督公性命的“工具”,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了惊天秘密、背负起沉重枷锁的、极其复杂的探究。
督公要他的命?不,督公现在需要他活着,因为污泥的秘密。
但此刻他老钱……似乎多了一个比督公命令更重要的任务,也为了当年被托付的这份天家辛秘,也必须让他活着!
老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按在腰间暗匕上的枯瘦手指。他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一些,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外人无法理解的惊涛骇浪。他沉默地注视着李福,看着他因为恐惧和伤痛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肋下被自己重新包扎好的伤口。
许久,久到柴房里只有李福刻意压抑的微弱呼吸声。
老钱终于动了。他慢吞吞地从怀中那个油腻的小布包里,又摸索出一个更小的、颜色更深的瓷瓶。他拔开瓶塞,一股更加浓郁、甚至带着一丝辛辣气息的药味散发出来。他用枯瘦的手指沾了一点里面深褐色的药膏。
然后,他再次走到草堆前,蹲下身。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仅仅是职业性的冷漠,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隐晦的凝重。他掀开李福后背破烂的里衣下摆,露出那道深红色的麒麟胎记。
李福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要跳起来。这老头,他要干什么?
老钱浑浊的眼睛盯着那道胎记,眼神复杂难明。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沾着深褐色药膏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如同拂去灰尘般,在那麒麟胎记上极其小心地涂抹了一层。那药膏带着一股奇异的清凉感,瞬间掩盖了胎记原本深红的色泽,使其变得暗沉,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
做完这一切,老钱迅速拉下李福的衣摆,将那胎记重新掩盖。他浑浊的目光深深看了李福紧闭的双眼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解读的信息——警告?提醒?还是那一丝源自嘱托的守护?
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冰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意味:
“这药……化淤……遮痕……”
“伤……好之前……别……乱动。”
“尤其是……腰。”
说完,他不再停留,慢吞吞地退回到角落的阴影里,重新坐回马扎。他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回忆或思索,整个人如同一尊真正的、失去了生气的枯木雕像。
柴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李福躺在草堆上,后腰处传来那药膏奇异的清凉感,老钱最后那句“尤其是……腰”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荡。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但这一次,恐惧之中,却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和……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不敢去深想的疑惑。
老钱……他到底发现了什么?他涂抹那药膏……是为了遮盖什么?
那句“遮痕”是指伤口吗?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谜团,如同东厂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将李福紧紧包裹。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比污泥和剧毒更加恐怖、更加复杂的旋涡中心。而那个一首如同毒蛇般盯着他的老钱,似乎……也成了这旋涡中一个无法预测、却可能至关重要的变数。
身下粗布的触感,空气中浓烈的药香,后腰处那奇异的清凉,还有角落里那尊沉默的枯木雕像。
一切都预示着,他这条捡回来的命,通往的绝非坦途,而是一条布满荆棘、杀机西伏、却又可能隐藏着惊天秘密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