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战士,“唰”的一声,挺首了胸膛。
八十一个活着的,和十九个死去的。
在这一刻,都站得笔首。
军礼。
无声,却重如泰山。
风,吹过赵庄。
卷起地上的黄土,像是英魂们在哭泣。
宋亦川的身体,还在抖。
但他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光。
李云龙的话,像是一把粗糙的,带着倒刺的刷子。
狠狠地,刮着他那颗快要碎掉的心。
疼。
但,也刮掉了那层黏腻的,让他窒息的血污。
“起来。”
李云龙的声音,依旧沙哑。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
而是,等待。
宋亦川看着那只手。
那只布满老茧,指甲里还嵌着黑泥的手。
他伸出自己那只,还在发抖的,沾着血的手。
握住了它。
李云龙用力一拉。
宋亦川,站了起来。
他的腿,还是软的。
但他的腰,挺首了。
……
一个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追悼会。
就在村口的操场上。
十九个新挖的土坟,并排立着。
没有墓碑。
只有一块块木牌,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
李云龙站在坟前,手里拎着一坛地瓜烧。
他拧开泥封,往地上,倒了三圈。
酒香,混着泥土的腥味,弥漫开来。
“弟兄们。”
他的声音,很低。
“你们都是好样的。”
“老子李云龙,这辈子,没服过谁。”
“今天,服了你们。”
他顿了顿,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辛辣的液体,烧着他的喉咙。
也烧着他的眼。
“你们放心。”
“你们的仇,老子记下了。”
“你们的家人,就是我李云龙的家人。”
“以后,独立团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他们半口!”
他又指着后山的方向。
“你们用命换回来的那些铁疙瘩,老子不会让它们生锈!”
“老子要用它们,造枪!造炮!”
“造出全天下最厉害的家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在发誓。
“以后,咱们的战士,再也不用拿命去填!”
“老子要让小鬼子,血债血偿!”
“杀我们一个,我们要他们一百个来还!”
“都给老子,听到了吗!”
他像是在问那些土坟,又像是在问所有活着的战士。
“听到了!”
八十一个“掏心队”的幸存者,和上千名独立团的战士,扯着嗓子,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那声音里,没有悲伤。
只有,滔天的恨意,和决死的战意!
赵刚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坟前,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
后山。
兵工厂,己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那些从太原抢回来的机器,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新挖的窑洞里。
王老铁带着所有的工匠,像一群蜜蜂,围着这些“宝贝疙瘩”打转。
“轻点!都他娘的给老子轻点!”
王老铁的嗓门,比李云龙还大。
“这可是英国的铣床!碰坏了一块漆,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一个工匠,用沾着油的棉布,轻轻擦拭着一台机器的导轨。
那神情,比抚摸自己的婆娘,还要温柔。
他们的眼睛里,全是光。
是希望的光。
李云龙背着手,站在洞口。
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他脸上的悲伤,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冲淡了。
“看到了吗?”
他转头,对身边的宋亦川说。
宋亦川的脸色,依旧苍白。
但他没有再发抖。
他看着那些机器,看着那些工匠。
眼神,很复杂。
“走。”
李云龙拉着他,走了进去。
“川子,你给老子看看。”
“这些宝贝,哪个最金贵?”
“咱们先伺候哪个?”
王老铁看到宋亦川,像看到了救星,赶紧跑了过来。
“宋先生!您来了!”
“您快给俺们瞅瞅,这台镗床的主轴,好像在路上颠了一下,俺们不敢乱动啊!”
所有的工匠,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们用一种期盼的,敬畏的目光,看着宋亦川。
在这个地方。
他,才是真正的神。
宋亦川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又带着一丝陌生的机器。
他的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图纸,不是参数。
而是,那十九张,再也不会笑,也不会说话的脸。
他缓缓地,走到那台最大的镗床前。
伸出手。
轻轻地,触摸着那冰冷的,带着机油味的钢铁。
很冷。
冷得刺骨。
就像,那把捅向他心脏的刺刀。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
李云-龙的心,又揪了起来。
“川子,你要是……”
“王师傅。”
宋亦川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
却,清晰得,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王老铁一愣,“哎!宋先生,您说!”
“拿千斤顶来。”
宋亦川的手,在那冰冷的床身上,缓缓移动。
“把床身,顶起来三毫米。”
“检查导轨的水平度。”
“误差,不能超过一丝。”
他的声音,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平静和自信。
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重量。
王老铁愣住了。
李云龙也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还他娘的愣着干什么!”
李云龙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脚踹在王老铁的屁股上。
“没听见宋先生说话吗!”
“快去拿千斤顶!”
“是!是!”
王老铁如梦初醒,赶紧带着人,手忙脚乱地去找工具。
宋亦川没有停。
他又走向另一台铣床。
“这台机器,动力系统受损了。”
“把电机拆下来。”
“检查里面的线圈,有没有烧断。”
他的话,不多。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命令。
一道,无法抗拒的命令。
他不再看图纸。
那些机器的每一个结构,每一个零件,都像是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不。
是刻在了他的骨头上。
他走到哪里,命令就下到哪里。
整个兵工厂,像一个被注入了灵魂的巨人,瞬间,高效地运转起来!
拆卸,检查,清理,上油……
工匠们,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热火朝天。
李云龙和赵刚,退到了洞口。
他们看着那个在机器间穿梭的,瘦削的背影。
李云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娘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
“这小子……活过来了。”
赵刚扶了扶眼镜,眼神,无比复杂。
他看着宋亦-川。
他感觉,那个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书生气的年轻人,死了。
死在了那个叫一线天的山谷里。
死在了他开第一枪的那个瞬间。
现在,活过来的。
是一个全新的,他甚至感到有些陌生的……宋亦川。
他的眼神,不再有温和。
只有,钢铁般的冰冷,和火焰般的决绝。
那是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眼神。
赵刚突然觉得。
他们带回来的,不只是机器。
他们还带回来了一把刀。
一把,刚刚开刃的,锋利到,足以让所有敌人胆寒的……绝世凶刀。
而这把刀的刀魂。
就是那个,正在发号施令的,年轻人。
“老李。”
赵刚轻声说。
“嗯?”
“我们的好日子……”
赵刚顿了顿,看着那个背影。
“好像,真的要来了。”
后山的窑洞,不再是兵工厂。
是心脏。
一颗用钢铁和火焰,铸造出来的心脏。
“嗡——嗡——”
巨大的车床,在王老铁的操控下,发出了欢快的轰鸣。
铁屑,像金色的雪花,飞溅开来。
“都他娘的看好了!”
王老铁叉着腰,唾沫横飞。
“这就是宋先生说的,精度!”
“一根头发丝,分成十份!咱们的误差,不能比那个还大!”
几十个工匠,围着那些崭新的机器。
眼睛里,是朝圣般的光。
宋亦川就站在他们中间。
他不说话。
只是,从一台机器,走到另一台机器。
他的手指,划过冰冷的钢铁。
他的眼神,比手术刀还要锋利。
“这台铣床的卡盘,偏了零点二毫米。”
他的声音,很轻,很冷。
“重新校准。”
“是!”
负责的工匠,连汗都不敢擦,赶紧拿起工具。
“那台钻床的转速,不对。”
“换小一号的皮带轮。”
“是!”
他就像一个幽灵。
一个掌控着所有钢铁灵魂的,冰冷的幽灵。
洞口。
李云龙和赵刚,并肩站着。
“他娘的。”
李云-龙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这声音,比他娘的唱戏还好听!”
赵刚扶了扶眼镜,眼神,却落在了宋亦川的背影上。
“老李,你不觉得……”
“川子,他变了。”
“变了?”
李云龙一愣。
“变好了啊!”
“以前是神仙,现在,是咱们独立团的阎王爷!”
“谁敢惹他,他就能让谁的机器,停摆!”
李云龙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赵刚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李云龙不懂。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的,被血浸泡过的改变。
李云龙,等不及了。
他像一头闻到肉味的狼,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川子!”
他的大嗓门,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我的枪呢!”
“你说的那个,半……半自动的家伙!”
“啥时候能给老子弄出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宋亦川。
宋亦川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图纸,己经完成了。”
“第一批零件,正在做。”
“最快,三天。”
他的回答,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字。
像是在宣读一份,不容置疑的判决书。
“三天?”
李云龙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还要三天?”
“团长。”
宋亦川看着他。
“这是科学。”
“不是地里长白菜。”
“每一个零件,都需要绝对的精准。”
他走到一台铣床前,从一个工匠手里,接过一个刚刚加工好的零件。
那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结构复杂的钢块。
上面,还有着机床的温度。
“这是,枪机。”
他把那个零件,递到李云龙面前。
李云龙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很沉。
带着一种,野蛮而又精密的质感。
他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上面光滑的切面。
那手感,比他摸过的任何一个娘们的皮肤,都他娘的滑溜!
“好……好东西……”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仿佛能看到。
无数个这样的零件,组合在一起。
变成一把,能撕碎一切敌人的,绝世凶器!
“三天!”
他把零件,像宝贝一样捧在手里。
“老子就等你三天!”
“三天后,这玩意儿要是响不了!”
“老子……老子就把这兵工厂,给你点了!”
他说的是狠话。
语气里,却充满了孩子般的,急切的期待。
三天。
对整个兵工厂来说,是不眠不休的七十二个小时。
火光,昼夜不熄。
机器的轰鸣,从未停歇。
宋亦川,就住在那个最核心的窑洞里。
他三天,没合过眼。
饿了,就啃一口冰冷的窝头。
渴了,就灌一肚子凉水。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
像两颗,在黑夜里燃烧的寒星。
王老铁他们,也跟着疯了。
他们换人不换机器。
每个人,都像是上了发条的铁人。
支撑着他们的,不只是命令。
是那十九座,新添的土坟。
是一种,要让死去的弟兄,睁开眼看看的,执念!
第三天的黄昏。
当最后一个零件,被安装到位的时候。
整个兵工厂,都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安静。
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
静静地,躺着一支枪。
一支,他们从未见过的枪。
通体,是深邃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黑色。
枪身,线条流畅,充满了力量感。
枪托,是用最好的核桃木,精心打磨而成。
它不像是一把武器。
更像是一件,完美的,足以传世的艺术品。
李云龙,赵刚,张大彪,王老铁……
所有核心的人物,都围在桌子前。
他们屏住呼吸。
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生怕惊扰了,这件圣物的诞生。
李云龙伸出手。
他的手,在抖。
那只拎着大刀,砍过无数鬼子脑袋的手。
此刻,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慢慢地,慢慢地,触摸到了那冰冷的枪身。
触电一般。
一种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喜悦,激动,和悲伤的情绪,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
“这就是……”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一口破锣。
“咱们的……枪?”
没有人回答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支枪上。
和那个,创造了这支枪的,年轻人身上。
宋亦川的脸色,依旧惨白。
他看着那支枪,眼神,无比复杂。
那是他,亲手设计的。
也是,用十九条人命,换来的。
李云龙终于,把枪拿了起来。
很重。
比三八大盖,要重得多。
但那种沉甸甸的,充满了安全感的重量。
让他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整个世界。
他笨拙地,拉了一下枪栓。
“咔嚓”一声。
清脆,悦耳。
充满了机械的美感。
他把枪,抵在自己的肩膀上。
闭上眼,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
他仿佛己经看到。
成千上万的战士,都换上了这种枪。
在战场上,扣动扳机。
子弹,像暴雨一样,泼向鬼子!
那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他猛地睁开眼,看着宋亦川。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灼热的光!
“川子!”
“走!”
宋亦川一愣。
“去哪儿?”
“去试试!”
李云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子要亲耳听听!”
“咱们的宝贝,第一声,是怎么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