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很轻。
却像两座山，轰然压下。
压在了李云龙的心上，压在了赵刚的心上。
压在了这间屋子里。
每一个人的，魂上。
李云龙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那股子打了胜仗的狂喜，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
他看着宋亦川。
看着那双，死寂的，像是燃尽了的灰的眼睛。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十九座坟。
看到了十九张，再也不会笑的，年轻的脸。
赵刚的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什么。
想说，逝者己矣，生者如斯。
想说，我们应该向前看。
可他，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
对现在的宋亦川来说。
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都是，一种残忍的，无耻的亵渎。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桌上那支枪，在油灯下，泛着冰冷的，森然的光。
许久。
李云龙缓缓地，伸出手。
他再一次，拿起了那支枪。
这一次，他感觉到的。
不再是那种，让他浑身燥热的狂喜。
而是一种，让他骨头发冷的，沉重。
十九条命的重量。
“好。”
李云龙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一把被沙子磨过的钝刀。
他把枪，举了起来。
对着灯光。
像是在，对着那十九个，不散的英魂。
“就叫，一九式。”
他一字一顿。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老赵。”他头也不回。
“记下来。”
“从今天起，咱们独立团兵工厂造出来的第一款步枪，就他娘的叫一九式！”
“以后，每一支枪的枪托上，都给老子刻上这两个字！”
“让咱们的每一个兵，都给老子记住！”
“他们手里的家伙，是怎么来的！”
赵刚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马上去办。”
李云龙放下枪。
他走到宋亦川面前，看着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年轻人。
他的心里，堵得慌。
像塞了一团，沾了水的棉花。
他想拍拍他的肩膀。
想像以前一样，骂他一句“你小子”。
可他，伸不出手。
也，张不开嘴。
他怕自己一开口，那股子酸楚，就会从眼眶里，涌出来。
他猛地转过身，一脚踹在桌腿上。
“他娘的！”
他像一头困兽，在屋里来回踱步。
“川子！”
他突然停下来，死死地盯着宋亦-川。
“枪，造出来了。”
“接下来，怎么办！”
他不想再谈什么名字，什么牺牲。
他只想，用一件更大的事，把这个快要倒下去的年轻人，给撑起来！
“一个月！老子要一百支！”
“不！三百支！”
“你给老子说，能不能办到！”
宋亦川的眼珠，动了一下。
像是一潭死水，被扔进了一颗石子。
他抬起头，看着李云-龙。
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机械的，冰冷的理智。
“办不到。”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为什么！”李云龙的火气，又上来了。
“因为，我们现在是手工作坊。”
宋亦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缺的，不是机器。”
“是标准。”
“是流水线。”
“是把一个工匠，变成一个工人的，流程。”
李云龙愣住了。
他听不懂。
什么流水线，什么流程。
“说人话！”
“想要一个月，造三百支枪。”
宋亦川走到那堆图纸前，拿起一张。
“我们需要，把这支枪，拆分成上百个独立的零件。”
“每一个零件，都要有统一的，精确到毫米的尺寸。”
“我们需要，把兵工厂，也拆分成上百个工位。”
“每一个工位，只负责生产一个零件。”
“一个工人，一辈子，可能就只负责，拧一颗螺丝。”
“他不需要懂枪，不需要懂技术。”
“他只需要，把这一个动作，练到最快，最准。”
“像一台，机器。”
宋亦川转过身，看着李云-龙和赵刚。
“这，就是流水线。”
“这，就是现代工业。”
“用标准，取代经验。”
“用机器，取代人。”
李云龙听得，目瞪口呆。
一辈子，只拧一颗螺丝？
这他娘的，不是把人当牲口使吗？
赵刚的脸色，却变了。
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读过书。
他知道，宋亦川说的，是什么。
那是，福特汽车的生产线！
那是，泰罗的科学管理！
那是，一个国家，赖以强大的，真正的根基！
“亦川同志……”赵刚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
宋亦川打断了他。
“从明天起，兵工厂，停工整顿。”
“所有工匠，重新学习。”
“我要把他们，变成工人。”
“我要把咱们的作坊，变成一座，真正的，现代化的工厂。”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让人心悸的力量。
他不是在商量。
他是在，下达命令。
李云龙看着他。
看着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年轻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认识他了。
以前的宋亦川，是神仙。
飘在天上，能点石成金。
现在的宋亦川，是阎王。
坐在地府，用冰冷的规则，审判着一切。
“老子……听你的！”
许久，李云龙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说怎么干，就他娘的怎么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