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没毛病。
乔如意就算护短,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行临就一下噎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可眼里的两簇火还在烈烈而燃,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
沈确是真头疼他这出,拉了他一把,不但给足了暗示,还出声明示了,很难得的赔笑,“这两天赶路多,又遇上冯师傅他们的事,大家心情都不好。”
鱼人有虽说这两天被吓成孙子样,可毕竟是在江湖行走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见眼下的气氛不对,又见沈确明显在圆场,便出声附和,“对对,这几天大家的神经都挺紧绷的,所以——”
“行临。”乔如意却没领情,打断了鱼人有的话。她的目光淡淡的,“你计较的这个问题,跟我们想听的事没任何关系吧。”
倒是没有不悦的口吻,就是淡得很,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可这话本身说得锋利,像把刀子似的。
这的确很乔如意,陶姜是了解的。
乔如意这姑娘,寻常时候什么都不放心上,典型的就是江湖险恶不行就撤,路见不平绕道而行的主儿,洒脱又有点插科打诨。可不意味着她是软柿子好拿捏,该争取的寸步不让,该坚持的也从不会看谁面子放弃。
真要是她认准的理,哪怕台阶都伸到她脚底下了,她都不带迈出半步。
眼下,她就把沈确和鱼人有共同搭建的梯子给掀了。
行临沉默不语,甚至连眼里的火都灭了。沈确看在眼里,心叹:可真是一剑封喉啊。
“他在得到金饼后,对古阳城更是心心念念了。”乔如意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
金饼的存在证实了古阳城的存在,更证实了传说中那个店铺的存在。
虽然乔如意并不认为金饼跟那个店铺有绝对关系,但姜承安深信不疑,他就总会念叨着瓜县,念叨着藏在大漠深处的秘密。
但乔如意很反对,不光是她,研究院里的老师们和他的家人也都反对他重回西北。姜承安一度挺郁闷,他不止一次她说,如果能找到古阳城,如果能找到那幅壁画,那将会是我送你的最好的结婚礼物。
乔如意并不认为结婚礼物是个古遗址和一幅古壁画是多有意义的一件事,她觉得不管什么时候,自身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都比不上人还活着更重要。
幸好当时姜承安接到了新的拓画任务,很紧急,于是姜承安就又去了外地。
像是他们这样的工作,真接到棘手任务了一头扎进去,几个月失联都是常事,而且姜承安技艺精湛经验丰富,他能接的都是极其复杂的情况,做起事情来就进入了忘我的程度也实属正常。
乔如意意识到姜承安出事时已经是数月之后,当时她也在忙自己的拓画任务。直到姜承安的父母找到她,她才发现她和姜承安挺长时间没联系了。
姜承安失踪了。
刚开始谁都没往瓜县上想,毕竟后来是姜承安自己说他不会再找古阳城。
后来乔如意摸着零星线索一点点往上捋,最后定格在姜承安再次出现在瓜县的那一刻。
姜承安瞒过了所有人,他压缩了工作时间,在任务一结束后只身前往瓜县。
但古阳城哪是那么好进的?它藏在危机四伏的茫茫大漠深处,质疑它存在的人势必找不到,对它深信不疑的人光有真心还不够,还得有靠谱的向导。
姜承安找上了行临,这也是他失踪前最后接触的人。
乔如意将这些事一一道来,看向行临,“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是她低估了姜承安对古阳城的执着,没想到他为了能进古阳城,还拎着一箱子钱来找行临。
如果行临就是个见钱眼开的,那姜承安这么做就是投其所好了。但显然姜承安这一脚是踢铁板上了,行临这个人缺不缺钱先另说,就光是这性子,那箱子钱也请不动他。
帐篷外的雨势更大了,隐隐的能听见天边的雷声,滚滚而来,偶尔一道闪电,竟映得天地间恍如白昼。
行临的眉眼在这一刻也显得肃穆冷淡,嘴角的讥讽之意也随着光亮的退去而瞬间掩藏。
沈确是太清楚行临嘴角的这抹讥讽是什么意思了。
行临是去往古阳城的活地图这件事,是在他将几个失踪的人从戈壁滩上带回来后就被大肆渲染了。来找他进古阳城的人比以往还要多,其中就包括姜承安。
姜承安是什么神情走进心想事成的,沈确没看见。但他瞧见了姜承安是怎么从心想事成里出来的。
被扔出来的,连同一箱子钱。
后来这件事被街坊邻居渲染了好多个版本,但不管哪个版本,都有两个很肯定的元素:人被扔出来,连同一箱子钱。
就是怎么说呢,沈确真是在姜承安身上看见了“被扔出来”的具象化。
当时他正好去心想事成找行临,快走到店门口时,就见店门一开,一个人形状的东西飞了出来,又呈抛物线摔在了地上。
是被行临单臂拎着给扔出来的,像扔垃圾似的轻松。下一秒就是那箱子钱甩飞在地,箱子摊开了,撒了一地的钱。
正是大白天,心想事成又处于美食街,来往行人都看个精光。
沈确不是没见过行临是怎么拒绝带路的,顶多就是态度淡漠地婉拒,像是直接扔人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挺好奇,等问过行临后才知原由。他笑说,“再不待见,也不用把人扔出去吧?”
行临就是很没好气地说,“是个傻子,留在店里多一秒都是污染空气。”
极其不客气的说词。
沈确悄悄打量了一眼乔如意,想必她听说的“扔”,顶多会以为是个夸张形容,真要是见到当时的那幕,就她这一身战力,能不能拆了心想事成?
想想就觉头皮发麻。
大雨滂沱,行临顺势给炉中添了把火,在乔如意说完上述话后,他也只做短暂沉默,然后低声开口,“古阳城存在,古阳城里的那家店铺,也存在。”
他顺手将炉门一关,抬眼看向乔如意,“九时墟。”
沈确按着额角,心叹,终究又是走到了这一步。
命,这就是命。
其他人闻言纷纷好奇,周别问,“古阳城就算存在也是遗址了,在那里经营店铺?谁那么想不开?”
陶姜瞥了他一眼,“一看就是年轻,小孩子想法。刚刚没听吗,那个店铺是能实现愿望的,肯定不一般啊。”
转头看向行临,更是好奇口吻,“是什么心愿都能实现?”
她也从乔如意口中偶尔听过有关古阳城店铺的事,但乔如意知道的也是有限,所以即使陶姜知道乔如意进古阳城的真正目的,也没真敢相信店铺的真实存在。
陶姜是私心想着,如果能在古阳城找到姜承安,那么也能让乔如意死了心思,虽然她并不抱着姜承安还活着的心理准备。
不管是周别还是陶姜,他俩的问话重点都在行临的前两句话上,只有乔如意,听话的重点落在最后一句。
“九时墟就是店名?”
行临点头,唯独回答了乔如意的问题。“夜九时,驼铃九响,凡有缘踏入者,皆可向店主许下心愿,不论遗憾抑或贪念,皆能心想事成。”
“有缘进入?”乔如意问,“没有固定的时间?”
行临摇头,“跟游光主动找人不同,能进到九时墟的人全凭机缘,没有缘分,过店而不知。”
“自古就是这样?”
“是。”行临没遮掩,“九时墟存在于古阳城,但在古阳城最繁盛的时候,它也不过是家普通店铺示人,只有到了夜九时,听到驼铃声九响的人才是有缘人,并且要在九声之内走进九时墟,这才有机会向店主许愿。”
“任何愿望都能达成?”乔如意问了跟陶姜差不多意思的问题。
行临,“任何愿望都能达成。”
陶姜愕然,“有缘的人分好坏吗?”
“只看机缘,不看好与坏。”行临这次回答了她的问题。
陶姜闻言更是惊愕,“那坏人进到九时墟,许下杀人放火的愿怎么办?”
“比杀人放火更甚的愿望也都有。”行临语气悠哉,完全是冷眼看世人的姿态。“恶人篡权谋位,为祸世间,这也不是没有过的。都是学过历史的人,有些暴乱都是记载在历史课本里的。”
陶姜倒吸一口气,“九时墟的店主是咋想的?就算一切都凭机缘,那也不能一点标准都不讲吧?”
关于这点,行临没做回答。
倒是沈确开口了,“你刚刚还说周别是小孩思维,你也成熟不到哪去,九时墟本来就是特殊的存在,怎会有对错的立场?”
这算是直怼了。
搁寻常,陶姜必然是奋起搏击,会骂得沈确脸红脖子粗。但这次她没怼,反倒跟周别说,“你看,他意外地帮你说话呢。”
周别冷哼一声。
沈确就变相地又被气着了。
“世上哪会有免费的午餐?九时墟不会日行一善吧。”乔如意一下抓住了重点,“要的肯定也不是钱财,否则不会授予许愿人金饼。”
那金饼在她手里,分量、质地她都一清二楚。很有分量,而且纯金。当时她为了查线索还特意找人鉴定了,鉴定专员还挺惊讶,十分谨慎问她,这金饼不会来历不明吧?
原来专员以为那金饼是她盗墓来的。
说那金饼不论工艺还是质地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放在古代也是权贵之家才用得起。
“是,许愿要付出代价。”行临缓缓告知,“能有缘进到九时墟的人都是愿望极其强烈的人,他们急切需要摆脱目前的状况,或者对其心愿极其执着,这样的人,也愿意去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乔如意追问。
行临看着她,眸色深沉,一字一句,“心愿达成后,许愿之人将会永生永世困于九时墟,无生死、无轮回。”
乔如意愕然。
其他人也着实震惊。
周别一脸懵的,“困于九时墟是什么意思?就在店铺里出不来?”
问完这句话,一时间觉得挺蠢,但更高层次的缘由他想不出来。
果然行临笑了,淡淡的。“怎么可能?”
周别也知道,肯定不可能……
“九时墟对外说是个店铺,是心愿交易的场所,但九时墟有自己的世界,许愿人在实现心愿后就要心甘情愿听从九时墟的安排进入到那个世界,永生永世就不再出来了。”
“这……”周别咽了一下口水,“怎么看都是九时墟在占便宜啊。”
陶姜也是皱着眉头,“就是,会有人蠢到为了个心愿出卖自己的吗?”
行临眼里的光捉摸不透,似笑非笑,“强烈心愿,心心念念,可以不劳而获,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诱惑,至于出卖自己……”他的语气凉了下来,“能去交易心愿的人,这已经是在出卖自己了。”
“九时墟真能做到所得皆所愿?”乔如意还是有些不相信。
行临给了她很肯定的答复,“是,但凡所求皆能实现。”
乔如意的心口跳得很快,很强烈又熟悉的感觉,可是没抓住。
“就算所求皆能实现,那也不能把自己卖给九时墟吧?”周别一挥手,“换做是我,我才不会答应。”
行临笑了,“人活一世不可能无所求,除非无欲。你觉得荒唐,是因为你没所求。无欲则刚,自然就不会成为那个有缘人。但是周别,九时墟的规则你换个角度想,你欠了我的钱,留在我店里打工还债,这不是一个道理?不过是心愿大小之分罢了。”
一番话,把周别给说愣了。
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是啊。
向九时墟发愿的人得偿所愿,不就是欠了九时墟一笔吗,那九时墟索取代价,这看着也合情合理。只不过九时墟有力量能助人实现一切心愿,代价自是不简单。
“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明知九时墟的规矩还在前仆后继的寻找,为了什么?宁可出卖自己,也要享一时的贪欢,在我们眼里看着是傻,但在许愿之人的眼里是值得。”
行临说着,视线一转落在鱼人有身上,淡淡一笑,“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