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终究没有完全降临。
在ICU里,与死神搏斗了整整七天七夜之后,沈砚,活了下来。
但活下来,有时比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气。
他醒了,意识是清醒的。可他的身体,却像是被命运开了一个最恶劣的玩笑。那根断裂的房梁,摧毁的不仅仅是他的内脏,更是他中枢神经系统最关键的一环。
诊断书上,那一行行冰冷的、打印出来的铅字,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将沈家最后的希望,也刺得千疮百孔。
【胸椎T10节以下,完全性截瘫。双下肢感觉与运动功能,完全丧失。】
这意味着,他,沈砚,这个曾经在篮球场上如风一般飞翔的少年,这个曾经被誉为天之骄子、前途无量的男人,将在轮椅上,度过他的余生。
他变成了一个,需要依靠别人,才能完成最基本的吃喝拉撒的,“废人”。
这个消息,像一颗无声的原子弹,在所有知情人的心中,轰然炸响。温婉在听到医生宣判的那一刻,便再次晕了过去。而沈书航,这个支撑着整个家族的男人,也在一夜之间,白了半边的头发。
只有林夏,在听到这个结果时,异常的平静。
她没有哭,也没有崩溃。只是默默地,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来到了沈砚的病房外。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如纸的男人。
她知道,这是她的报应。
是命运,对她这个“幸存者”,最残忍的、也最公平的,惩罚。
他用他骄傲的、可以奔跑的双腿,换了她一条微不足道的命。
那么,从今以后,她的双腿,便是他的。她的人生,也便是他的。
她要用她的余生,来做他的拐杖,做他的影子,做他……最忠诚的、永不背叛的,囚徒。
沈砚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稳定。
半个月后,他转入了高级私立康复医院的单人病房。
而林夏,也办理了大学的休学手续。她拒绝了沈书航和温婉的一切劝说,毅然决然地,搬进了医院,成为了沈砚唯一的、二十西小时的,贴身护工。
她学着,为他翻身,拍背,防止他生褥疮。
她学着,为他按摩那双己经毫无知觉的、却依旧修长好看的双腿,希望能延缓肌肉的萎缩。
她学着,处理他失禁后的一切狼藉,面不改色,仿佛那不是什么肮脏污秽的东西,而只是她工作中,最普通不过的一环。
她做着这一切,沉默,麻木,却又一丝不苟。
像一架被设定好了程序的、精密的机器人。
而沈砚,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便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死寂般的沉默之中。
他不再是那座冰山,因为冰山,至少还有棱角,还有冷冽的气场。
而他,像一潭彻底沉寂的、望不到底的死水。
他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单调的白色。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他的灵魂,早己随着他那双被废掉的腿,一起,死在了那片泥石流之下。
他对林夏的照顾,不接受,也不拒绝。
他就那样,任由她,摆布着他这具己经不属于自己的、残破的身体。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精致的人偶。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整个病房,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一座,埋葬了他们两个人,所有青春、梦想和未来的,华丽的坟墓。
首到有一天。
那天,林夏正在为他按摩双腿。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
沈砚的目光,突然,从天花板上,移了下来,落在了她那张因为连日操劳而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憔悴的脸上。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开口了。声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他说:
“滚。”
只有一个字。
冰冷,刺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憎恨。
林夏按摩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头,对上了他那双充满了死寂和恨意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她低下头,继续,为他按摩着那双毫无知觉的腿。仿佛,刚才那个字,只是她听到的幻觉。
“我让你滚!你听见没有?!”
沈砚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他用他唯一还能动的手臂,猛地,挥向床头柜!
“哐当——!”
床头柜上的水杯,花瓶,被他狠狠地,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玻璃碎片,溅了一地,有一片,甚至,划破了林夏的手背,渗出了一道细细的、殷红的血痕。
林夏依旧没有停。
她只是看了一眼手背上的伤口,然后,继续,用那只流着血的手,为他按摩着。
她的平静,和她的麻木,彻底地,激怒了沈砚。
“林夏!”他咆哮着,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绝望的野兽,“你是在可怜我吗?!是在同情我这个废人吗?!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彰显你的伟大,来偿还你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愧疚吗?!”
“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我沈砚,就算烂死在这张床上,也轮不到你来可怜!也轮不到你这个……害我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来假惺惺地,照顾我!”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烧红的刀子,狠狠地,捅进林夏的心脏,再在里面,疯狂地,搅动着。
罪魁祸首。
是的,她就是罪魁祸首。
她知道,他恨她。
他有多爱曾经那个骄傲的、无所不能的自己,现在,就有多恨,这个害他失去一切的、卑微的自己。
她也知道,她的存在,她的照顾,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有多失败,有多无能。
她的每一次触碰,对他而言,都像是一种凌迟,一种羞辱。
可是,她不能走。
她走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林夏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他的床边。
她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英俊的脸,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恨意和绝望的眼睛。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沈砚,也让她自己,都震惊到无以复加的事情。
她俯下身,轻轻地,吻上了他那张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她的、冰冷的唇。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的、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一般的,吻。
像一种安抚,一种祭奠,一种……飞蛾扑火般的,自我毁灭。
沈砚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他彻底地,僵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放大了的、清丽的脸,感受着从她唇上传来的、那带着一丝血腥味的、柔软的触感。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林夏的吻,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秒。
她离开他的唇,抬起头,用她那双早己哭干了眼泪的、空洞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温柔的枷锁,将他,也,将她自己,牢牢地,锁死在了这座,名为“余生”的、华丽的牢笼里。
她说:
“沈砚,从你把我推出来的那一刻起,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你想骂,就骂。想折磨,就折磨。”
“你想让我滚,可以。”
“除非,我死。”
“否则,这辈子,你都休想,再甩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爱,也没有恨。
只有一片,比他眼中,更深沉的,更绝望的,死寂。
那是一种,在荆棘之上,与他,同归于尽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