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禄和老吴被押入阴冷的军牢,如同两块烂肉被扔进了不见天日的垃圾堆。
辎重营里那股油腻的昏黄贪婪气息,似乎被周参军那场雷霆般的清洗,硬生生刮去了一层。
空气依旧浑浊,但少了些令人作呕的算计,多了几分被强力震慑后的、噤若寒蝉的死寂。
仓曹的职责,暂时落在了老孙头肩上。
这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辎重营底层那些麻木的杂役和老吏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老孙头依旧佝偻着背,咳嗽着,但浑浊的老眼里,那层如同薄雾般笼罩的麻木似乎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沉重负担的微光。
他头顶那灰绿的病气依旧缠绕,但核心那点代表生机的灰白,似乎因为这份意外的“重用”而稍稍稳定了一分。
流民营的秩序,在血腥的镇压和周参军铁腕的背书下,进入了某种奇异的“稳定期”。
恐惧如同冰冷的锁链,暂时捆住了绝望的野兽。
每日清晨点卯的铜锣声响起,流民青壮们便如同被驱赶的工蚁,沉默地涌向各自的工区:清理废营的搬运着沉重的断石朽木;加固壕沟的在冻土上挥汗如雨;而最艰苦的,依旧是西山脚下那片被陈默寄予厚望的荒地。
寒风依旧如刀,卷着冻硬的雪粒抽打在每一个开荒者的脸上、手上,裂开一道道渗血的口子。
冻土坚硬如铁,每一锄头、每一铁锹下去,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和西溅的火星,震得手臂发麻,虎口崩裂。流民们的体力在快速的消耗,每日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半个粗粝得划嗓子的野菜饼,只能勉强维持着身体不彻底垮掉。
怨毒并未消失,只是被更深的恐惧和麻木掩盖,如同灰烬下的火星。
陈默的身影,出现在开荒区的次数最多。
他右肩的伤口被老孙头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金疮药草草敷住,用脏污的布条紧紧捆扎着。
每一次挥动手臂指挥,每一次俯身检查翻起的土块,都牵扯着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冷汗。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脸色苍白,眼神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这片冻土上。
他不再仅仅是指挥和威慑。他挽起了同样破旧的裤腿和袖管,在流民惊愕、麻木甚至带着一丝畏惧的目光中,拿起了一把沉重的铁镐。
“看好了!”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他选中一块相对松软些的地块,高高举起铁镐!
动作并不标准,带着伤者的僵硬,但那股狠劲却如同实质!铁镐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砸在冻土上!
砰!
冰屑和冻土块飞溅!
“不要用蛮力!”陈默喘息着,指着被他砸开的、带着冰碴的黑色泥土,“找缝隙!
找之前翻过、松动的地方砸!砸开一个口子,再往两边撬!”他一边说,一边用铁镐的尖端,费力地撬动着一块脸盆大小的冻土块。
周围的流民默默看着,看着这个肩头渗血、脸色苍白的年轻管事,像他们一样在冻土上拼命。麻木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融化。
“翻过的土,”陈默用脚踢了踢旁边一堆被翻起、却依旧冻成大块的泥土,“别堆着!
趁中午日头稍暖,用木槌砸!砸碎!砸得越碎越好!
不然晒不透,种不了东西!”他示意旁边一个流民拿起木槌,示范性地砸了几下,冻土块应声碎裂。
他还走到靠近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浑浊小溪边,指着那些被溪水浸润、相对松软的黑色淤泥:“挖沟!把溪水引过来!哪怕只能引一点,浇在这些碎土上!冻土沾了水,更容易化开!力气省着用,用在刀刃上!”
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最朴素、最符合当下条件的方法。
如何省力,如何利用有限的水源,如何提高翻土的效率……他将自己前世模糊记忆里关于农业的点滴知识,揉碎了,掰开了,转化成这些流民能理解、能立刻上手操作的动作。
石柱学得最快。
这憨厚的汉子仿佛天生就属于土地,他领悟了陈默说的“找缝隙”和“撬动”的诀窍,挥舞铁镐的动作虽然依旧笨拙,但效率明显提高。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冰碴,对着身边的同伴吼道:“听大人的!照大人说的干!省力气!多开地!”
赵铁头则沉默依旧。
但他负责的开荒区域,翻过的土地被砸得异常细碎,如同精心筛选过。
他甚至带着手下几个同样沉默寡言的汉子,用粗大的树干和藤蔓,硬是在溪边架起了一个简陋的、利用杠杆原理的提水装置,虽然笨重,却能将更多的溪水引入新挖的浅沟,浸润那些被砸碎的冻土。
他头顶那磐石般的灰白气运,在持续的建设性劳作中,似乎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金属般的光泽。
一天,两天…
在陈默身先士卒的带动和石柱、赵铁头等核心伍长的表率下,开荒的进度虽然依旧缓慢得令人心焦,但一种微弱却真实的“秩序”和“方法”,开始在这片绝望的冻土上扎根。
流民们眼中的麻木深处,那点被恐惧压抑的求生本能,在日复一日的、能看到一点点“成果”的劳作中,悄然复苏。
看着一片片被艰难开垦出来、虽然贫瘠却充满了泥土气息的黑色土地,在惨淡的日头下如同丑陋的伤疤般铺展,看着流民们脸上那久违的、因为完成一小块土地开垦而露出的、带着尘土和汗水的、极其微弱的满足神情,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在陈默冰冷疲惫的心底滋生。
那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种子破土般的成就感。从尸堆里爬出,在豆粉尘埃中挣扎,在血腥镇压中立足…终于,他在这片混乱绝望的冻土上,种下了第一颗名为“建设”的种子。
“大人…”石柱用一块破布擦着铁镐上的泥土,走到陈默身边,憨厚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期冀,他指着开垦出来的一小片相对平整、土质稍好的地块,“这片地…俺瞧着…能种点东西了?种点啥好?俺老家…这时候该下麦种了…”
陈默看着那片新翻的、还带着潮气的黑土,又抬头看了看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和凛冽的寒风,缓缓摇头:“还太早,地气太寒,种麦不行,会冻死。”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感受着那刺骨的冰凉和粗糙的颗粒感。
“那…种啥?”石柱有些失望。
陈默的目光扫过荒地边缘,那里顽强地生长着一些枯黄但根系发达的野草,还有一些流民妇女在溪边采集的、叫不出名字的、叶片肥厚的野菜。他心中一动。
“石柱,”陈默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传话下去,让大伙留意,看看咱们开出来的地附近,或者西山脚下,有没有那种…特别耐寒、命特别硬、根扎得深的野草或者野菜?
把它们的种子收集起来!或者…看看能不能挖点带根的苗回来?”
“野草?野菜?”石柱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大人是说…种这些?!”
“对!”陈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种这些!它们能在这鬼地方活下来,就说明能适应!
我们开的地薄,肥力差,天又冷,种粮食太难!先种这些命硬的!能活一点是一点!活下来,就有叶子吃,有根茎吃!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石柱看着陈默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用力点头:“俺懂了!俺这就去传话!让婆娘娃儿们都去找!”
陈默又转向沉默跟在身后的赵铁头:“铁头,你手下有没有懂点…木工活?或者手巧点的?”
赵铁头深陷的眼窝看向陈默,缓缓点了点头,沙哑道:“有。三娃子,以前跟他爹打过棺材。”
陈默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打棺材也行。让他带几个人,去废旧军械库那边,找李瘸子,看看有没有废弃的木料边角,或者…被虫蛀得不太厉害的旧车轮什么的。
想办法,做几个…嗯…能推着走的独轮小车架子出来。不用多好,能推,能放东西就成。”
赵铁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没有多问,只是再次点头:“好。”
陈默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新开垦的、在寒风中沉默的黑土地。
他特意在靠近溪水、相对避风的一角,划出了一块不大的区域。
“这块地,”他指着那块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用溪水多浇几遍。土砸得再碎些。
把大家收集到的、那些最耐寒的野菜种子…都种在这里。”
石柱和周围的流民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块地,在广袤的荒地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大人…这是?”石柱不解。
“试试。”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看看哪些种子能活下来,哪些苗能扛过这寒冬…这里,就是我们的…种子田。”
种子田。
三个字,如同微弱的火种,在寒风中摇曳。
流民们看着那块被特意圈出来的、小小的土地,麻木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亮了一下。
希望,如同冻土下蛰伏的草籽,在血腥与绝望的缝隙里,顶着凛冽的寒风,悄然萌发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