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脚下的冻土,在无数铁镐、锄头和流淌的汗水下,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疮疤,艰难地扩展着黑色的疆域。
翻起的泥土块被木槌反复砸碎,在惨淡的冬日下曝晒,又被浑浊的溪水浸润,终于渐渐褪去了刺骨的坚硬,显露出贫瘠却真实的土壤质地。
流民们佝偻着背,在寒风中挥动着工具,麻木的脸上依旧刻着饥饿的印记,但眼神深处,那被恐惧和绝望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活水在悄然流动。
陈默站在新开垦出的土地边缘,肩头的伤口在刺骨的寒风下依旧隐隐作痛,带来阵阵酸麻。
他目光扫过这片缓慢扩张的黑色,落在特意圈出的那块小小的“种子田”上。
几天前撒下的、从各处收集来的、形态各异的野菜和耐寒草籽,在精心浇灌(用简陋的杠杆装置从溪里提水)和相对避风的位置下,竟有零星几点极其微弱的绿意,如同针尖般倔强地刺破了覆盖的薄土!
虽然孱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但那份生命的顽强,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灼烧着每一个看到它的流民的眼睛。
希望,在冻土下无声地萌发。但现实的压力,如同这越刮越紧的北风,从未停止。
“大人…”石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浆,走到陈默身边,憨厚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咱们开出来的地…是多了些…可这稀粥野菜饼…眼见着又要见底了…周大人那边拨的粮…都是些快发霉的陈粮碎米…熬出来的粥…越来越清了…”
陈默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比石柱更清楚辎重营的窘迫。老孙头代管仓曹后,虽然克扣勒索少了,但堡内存粮本就有限,流民营数千张嘴每日消耗的稀粥,就像个无底洞。
周参军顶着巨大压力拨付的,确实是仓底那些即将霉变、连牲口都不愿多吃的劣质陈粮。
野菜采集也因寒冬渐深而日益困难。开源,迫在眉睫!
他的目光,越过开荒的流民青壮,投向营地后方那片更加拥挤、更加绝望的区域——流民中的老弱妇孺。
她们大多蜷缩在冰冷的窝棚里,眼神空洞,或在寒风中徒劳地翻找着枯草根和早己被搜刮干净的树皮。
她们同样是巨大的负担,也是被忽视的力量。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陈默的脑海。
他召集了石柱、赵铁头和几位被推举出来、相对有威望的流民伍长。
“光靠堡内拨粮和挖野菜,撑不下去。”陈默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得想办法,自己换点东西回来。”
众人茫然地看着他。换?拿什么换?
“我们有什么?”陈默的目光扫过众人,“力气开荒,堡内给粮,天经地义。但力气之外呢?”
他指向营地边缘那些被流民妇女丢弃的、枯黄但柔韧的蒲草、苇秆:“那些草,晒干了,能不能编席子?编筐篓?”
他又指向溪边被挖出的、带着黏性的黄泥:“那泥,捏成盆碗罐子,用火烧硬了,能不能用?”
他再指向开荒时挖出的、那些相对规整、却暂时派不上用场的石块:“那些石头,磨平了边角,能不能当垫脚石?当锤子?”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让这些习惯了被驱役的汉子们愣住了。编筐?烧陶?磨石头?这些…也能换东西?
“堡内集市上,”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兵卒家眷,也要过冬。
破了的席子要不要换?装东西的筐篓要不要?粗陶的盆碗,总比没有强吧?垫脚石、小石锤,修修补补也能用吧?
还有…”他顿了顿,“我们采的野菜,吃不完的,晒干了,能不能换点盐?换点布头?换点…铁器碎片?”
“盐?!”石柱的眼睛瞬间亮了!没有盐,人就没力气,这是常识!
布头可以缝补破烂的衣裳,铁器碎片可以磨成小刀、箭头、修补工具!这些都是他们极度匮乏的!
“能!大人!能换!”石柱激动地搓着手,“俺婆娘就会编席子!编得可好了!以前在老家就靠这个换点油盐!”
“俺…俺会点捏泥巴…”一个瘦小的伍长怯生生地说,“就是…烧不好…”
“石头俺们能磨!”另一个汉子拍着胸脯。
“野菜干…俺们能晒!”几个妇人也在人群后小声应和。
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中被重新点燃,虽然微弱,却真实。
陈默心中稍定。他立刻着手组织:让石柱挑选几个手巧机灵、懂点买卖门道的流民(他观气之瞳扫过,选了几个气运中带着微弱“流通”气息的),组成“交易队”。
让赵铁头带人,利用废旧军械库的边角料和粗糙手艺,赶制了几辆简陋得几乎散架、但勉强能推的独轮车架子。
妇女老弱则被动员起来,收集蒲草苇秆编织草席、筐篓;挑选合适的黏土,在避风处用枯枝升起小火堆,尝试烧制粗陶器;将富余的野菜仔细清洗、晾晒。
最初的尝试磕磕绊绊。
编出的草席歪歪扭扭,烧出的陶器十有八九开裂变形,磨出的石头工具粗糙不堪。
但没人嘲笑,所有人都投入了全部的心力,因为这是他们自己挣活路的希望。
几天后,第一支由五名流民组成的“交易小队”,推着吱呀作响、满载草席、粗陶器、磨石和几筐野菜干的独轮车,在赵猛派出的两名老兵“保护”(实为监视)下,忐忑不安地出发了。
他们的目标不是堡内相对繁华的集市中心,而是边缘地带的小村落,或者堡内最底层的兵卒聚居区。
陈默的心也悬着。他深知这第一步的凶险。堡内对流民的排斥根深蒂固,外面更是兵荒马乱。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
首到第三日黄昏,交易小队才在寒风中,推着几乎空了的独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流民营。
他们个个疲惫不堪,脸上带着冻伤和惶恐,但眼中却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大人!大人!”领头的是个叫侯三的机灵汉子,他冲到陈默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换…换到了!”
独轮车上,除了几件实在换不出去的歪把粗陶碗,赫然多了一小袋沉甸甸、散发着浓重土腥味的粗盐!
几块巴掌大小、带着毛边的粗麻布!还有一小堆锈迹斑斑、形状各异的碎铁片和废铁钉!
“盐!是盐!”石柱激动地抓起一小把,凑到鼻子下闻了闻,那刺鼻的咸腥味此刻却如同琼浆玉液!
“布!能补衣裳了!”几个流民妇女围上来,摸着那粗糙的麻布,眼中含泪。
“铁!是铁啊!”赵铁头拿起一块巴掌大的厚铁片,枯瘦的手指着冰冷的金属,深陷的眼窝里精光一闪。
虽然换回的东西极其粗劣,数量也少得可怜,但意义非凡!
这是流民营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动,换回了生存必需的物资!不是乞讨,不是施舍,是交换!
整个营地都因为这微不足道的收获而骚动起来,一种名为“自力更生”的微弱信心,在绝望的冻土上悄然滋生。
陈默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放松。他仔细询问了交易过程。
侯三他们果然只敢在边缘村落和底层兵卒区活动,遭遇了无数的白眼、驱赶和压价。那袋劣质粗盐,几乎是用两大筐上好的野菜干和好几张草席才勉强换来的。
布头和碎铁,更是用粗陶器和磨石一点点磨来的。
“不过大人!”侯三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神秘,“我们在回堡前,路过西边那个叫‘野狐屯’的破村子,差点出事!那村子穷得叮当响,人都饿得眼发绿!
几个半大孩子围着我们的车,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们怕被抢,想赶紧走…结果…结果有个老头,抱着个破布包,死活要换我们剩下的野菜干…”
侯三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那老头…瘦得跟鬼似的…抱着个沾满泥巴、黑乎乎、沉甸甸的小玩意儿…非说是什么祖传的宝贝…要换两筐野菜干!我们哪敢要啊!
看着就晦气!再说那玩意儿又沉又没用…最后…最后看他实在可怜,都快饿死了…就用剩下的小半筐野菜干…跟他换了…”
说着,侯三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沾满干硬泥巴的物件,小心翼翼地递给陈默。
“喏…就这玩意儿…大人您看看…要是没用…就…就扔了吧…”侯三的声音带着点懊恼,似乎觉得自己做了亏本买卖。
陈默接过那沉甸甸的布包。入手冰凉坚硬,带着浓重的土腥和铜锈味。他一层层揭开那肮脏的破布。
一个沾满干涸泥污、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小鼎,显露出来。
鼎身不大,只比成年男子的拳头略大一圈。三足,两耳,造型古朴,但工艺极其粗糙,鼎身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铸造疤痕和绿黑色的厚重铜锈,几乎看不清原本的纹路。
一只鼎耳还缺了小半截,断口处也是锈迹斑斑。整体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不值一文的破烂。
周围的流民,包括石柱和赵铁头,都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随即纷纷摇头,露出失望和“果然不值钱”的表情。侯三更是讪讪地低下头。
陈默的目光落在小鼎上,眉头微蹙。这确实不像什么值钱东西。
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抹去鼎腹上的一小块泥污,想看看下面有没有什么铭文或纹饰。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青铜表面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洪钟大吕般的震颤,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眉心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灼热!剧痛!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金光充斥!
在他观气之瞳的视野里,手中这不起眼的、沾满泥污的破烂小鼎,内部竟如同蕴藏着一轮微型的、煌煌燃烧的烈日!
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凝练、散发着亘古苍茫气息的淡金色气流,如同沉睡的巨龙,在鼎身内部缓缓流转!
这缕金色气流,与周围驳杂混乱的灰黑、暗红、昏黄等气运截然不同!它纯净、稳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和厚重感,仿佛独立于这片混乱的天地之外!
这…这是什么?!
强烈的精神冲击让陈默眼前发黑,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栽倒在地!手中的小鼎也差点脱手!
“大人!您怎么了?”石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陈默,紧张地问道。其他人也吓了一跳。
陈默强行稳住心神,压下脑海中的剧痛和翻腾的金光幻象。
他死死攥住那冰冷的小鼎,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再看向手中这“破烂”时,眼神己完全不同!
那沾满泥污的粗糙表面,那残缺的鼎耳,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晕。
刚才那瞬间的感应绝非错觉!这鼎…绝非凡物!
他不动声色地将小鼎重新用破布包好,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滚烫的炭火,又像是握住了无价的珍宝。
脸上的震惊和悸动被他强行压下,只对侯三淡淡地说了一句:
“换得好。”
侯三愣住了,看着陈默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他手中那个破布包,完全摸不着头脑。
陈默不再解释,他将布包贴身藏好,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胸口,带来一种奇异的心安。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又看向远处那片在寒风中沉默开垦的黑色土地,最后目光落在营地边缘那几辆简陋的独轮车上。
商队的雏形,物资的流通,如同细小的溪流,开始在这片绝望的冻土上艰难地流淌。
而这意外收获的、蕴藏着神秘金芒的青铜小鼎…
陈默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藏鼎的位置。
一个更大的谜团,一个可能改变一切的契机,正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