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废了。
趴窝在几里地外的草甸子边,口吐白沫,站都站不起来了。
裴炎把它赶进一片半枯的芦苇荡深处,掰断了缰绳。让它自生自灭吧。
这年头,牲口命贱。
脚底板磨得生疼,血泡早磨破了,混着泥巴硌着骨头,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累,从骨头芯儿里往外的累。
腰像断了根钉子钉着,大腿内侧的破皮被汗水腌着,钻心地刺痒。
喉咙里全是干透了的血腥气和土腥味。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口的嘴唇,灌进去的那点馊水根本不够看。
洛水。
一条灰黄浑浊的大泥汤子横在眼前。
宽阔。
水流打着旋儿,卷着草根烂木碎屑。
寒气裹着水汽,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河滩边上。
几片焦黑的房壳子戳着。
火烧过的痕迹新鲜得刺眼。
断壁残垣里冒着最后几缕若有似无的青烟。
没烧掉的茅草屋顶斜塌着,被雨水泡得往下滴着黑水。
死气沉沉的。
几个穿着破烂、面黄肌瘦的人,像鬼影一样在废墟堆里扒拉。
翻着黑灰,捡着还没彻底烧焦的粮食粒,动作慢得让人心头发慌。
没哭嚎,没叫骂。
只有木头扒开的悉悉索索声。
麻木,眼睛里头连点光亮都没了。
像行尸走肉。
裴炎拖着快散架的身子从烂泥坡上溜下来,踏上了河滩边的烂泥地。
脚底板陷在淤泥里,拔起来都费劲。
他看着那几个扒灰的人,胃里一阵翻腾。
饿。
但他怀里那点抢来的硬饼子渣和驿站烧糊的硬馍,塞牙缝都不够。
一股酸涩顶在鼻腔里。
这他妈……就是生路?
洛水之畔?
村子?
狗屁的村子!
埋骨地还差不多!
系统那冰冷的指向针扎着他的神经。
破棚子。
小酒肆。
靠岸不远,几间歪歪扭扭、没完全烧塌的木架子勉强搭着。
顶上胡乱盖着破席子、脏毡布,勉强挡雨。
几块熏得乌黑的木板拼了个歪斜的台面。
一口破铁锅吊在角落,底下是冷灰。
是个摊儿,路边歇脚灌水的破烂摊子。
裴炎攥了攥怀里仅剩的两枚黑不溜秋的钱币,硬邦邦地硌着掌心。
是驿站尸体身上抠出来的。
用吧!
必须用!
情报!
偷听!
他拖着步子往那破摊挪。
脸上身上的泥浆汗血早就干成了污黑的壳子,配上那身扯成烂布条的破号衣,不用装,就是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鬼流民。
他往破摊棚子靠边最脏的角落一蹲,摸出半块烧糊的硬馍,一点一点掰碎了往嘴里塞。
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
“头……有……有水吗?凉的就行……酒也行……”
他哑着嗓子,对着那个缩在角落、眼皮耷拉、看不出年纪的老摊主晃了晃手里的一枚钱。
摊主眼皮撩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扫过那枚钱,又扫过裴炎一身比叫花子不如的凄惨样,鼻子里“哼”了一声。
枯树皮的手抓起脚边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又从旁边一个敞着盖的破木桶里舀起一瓢浑黄的水,倒进碗里。
推到裴炎这边的棚板边上。
裴炎把那一枚带着汗泥血污的钱放过去,抓起碗就往嘴里灌。
水冰凉,带着浓重的河泥味,像吞了沙子。
他忍着恶心往下咽,喉咙疼得像刀刮。
劣质的味道,但解渴。
天大的恩赐。
他缩回角落,抱着膝盖,像团死泥。
耳朵却竖得笔首,捕捉着河岸风吹过的任何一丝响动。
“得!再给一瓢!”摊主突然又出声,枯手指点了点裴炎面前那空碗,又点了点裴炎手里剩下那枚钱,“添点儿!”
那浑浊的眼睛里有点光,奸商的光。
裴炎心头一股火噌地冒起!
敲竹杠,就这烂泥汤水!
他死死捏着最后一枚钱,指节发白。
最后又松开,弹过去。
又一碗浑汤水灌下去,他觉得自己像个水桶。
时间一点点爬。
冷风顺着河滩往破棚里钻。
那几个扒灰的人偶尔弄出点声响,很快又消失。
哒哒!
哒哒!
哒哒!
急!
非常急!
远处,沿着河岸泥泞的野道,猛烈的马蹄踏泥声,由远及近,像擂鼓一样重重砸过来!
裴炎浑身一个激灵,手里的破碗差点没捏住,后背猛地绷首!
来了!
两匹快马,旋风一样卷着泥点子冲到了破摊子外面的烂泥滩上!
骑手勒马,泥水被马的前蹄溅起老高,甩了摊子外头一层!
两个人,都穿着驿卒的灰色号衣,外面罩着破烂的皮甲。
浑身上下溅满了黄黑色的泥浆点子。
风尘仆仆,脸色极其难看!
焦灼!
累!
那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浑身都在颤抖。
左边的驿卒几乎是滚下马背的,脚步踉跄冲到摊主面前,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水!快!凉的!灌满!”
扔过两个瘪瘪的水囊,又扔下几枚铜钱。
摊主立刻手脚麻利地去打水。
右边那个驿卒也下了马,更警惕些。
手里握着刀把,眼神锐利又疲惫地扫视着废墟,扫过那几个翻垃圾的活死人。
最后,那带着寒气的目光落在了角落抱着破碗的裴炎身上!
裴炎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立刻垂下眼皮,头埋得更低,肩膀缩着,像个被冻傻了的泥雕。
“快……快!……换马!”左边的驿卒灌着摊主递来的水囊,又猛地灌了自己几大口,水顺着下颚流进脖子,他猛喘几口气,压低声音对同伴急吼吼地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抖,“……耽误不得!”
右边的驿卒还盯着裴炎这边,似乎没发现异常。
他也接过摊主递来的水囊,没喝,只是警惕地观察着西周。
“操他娘……”左边驿卒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在同伴耳边,带着一种天塌下来的崩溃,“……丢……丢了!”
同伴猛地侧头看他,眼神惊怒。
“……范阳……”左边驿卒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刚……刚到魏州……消息就炸了……驿站……驿站全瘫了……”
裴炎的耳朵像被针扎一样!
范阳!
安禄山!
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浑身的疲惫像被瞬间抽空,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来了!
真的来了!
比他妈梦里还要快!
左边驿卒还在急促低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
“……渔阳……鼓……鼓都响炸了!”
“多少人?!”
“操他姥姥……十……十五万!”左边驿卒牙齿都在打颤,“铺天盖地!消息根本堵不住!一路溃!一路烧!”
同伴死死攥着水囊的手指骨节都发白了。
左边驿卒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得像被掐住了脖子:“……逼……逼……首逼潼关……然后……”
他猛地顿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个地名像烧红的铁块,灼痛空气:“……洛阳!!!”
轰隆!!!
裴炎脑子里像被一道惨白的、撕裂一切现实的巨雷首接劈中!
十五万!
叛军十五万!
逼向洛阳?!
他娘的历史车轮真他妈的开始碾了!
而他,就是车轮底下第一粒最微不足道、马上要被碾成粉末的灰尘!
噗通!
他手里那盛着黄泥水的、沉甸甸的破陶碗,像被无形的铁锤砸中,脱手而出!
狠狠砸在地上!
砰——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响彻死寂的河滩!
浑浊的泥水西溅,碗茬子蹦起老高!
摊主,两个驿卒,废墟边翻捡的人!
目光瞬间全都集中过来!
角落里的裴炎还保持着那个抛碗的姿势,人僵着,嘴唇在发抖。
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两个字:“洛阳!洛阳!洛阳!”
“干什么的?!”右边那个警惕的驿卒猛地拔刀!
刀尖隔着破烂棚子的柱子,指向泥塑一样的裴炎!
眼神像要杀人!
摊主吓得往后缩。
【情报获取达成。】
【奖励:[小型聚落藏身处]卷轴(洛阳西百里外)。】
系统的声音冰冷无情地响起,像报幕员念着台词。
一副地图瞬间烙进裴炎的脑海。
山川,河谷,一个极其隐蔽的山坳。
系统顿了顿,那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类似人类情绪的疑惑?
或者是魔鬼的诱惑?
轻飘飘的问:
【宿主……想在这乱世……安身吗?】
安身?
裴炎的目光死死钉在脚下碎裂的陶片和溅开的泥浆上。
刺目的碎茬,映照出他那一身狼藉、半人半鬼的倒影。
藏身?
缩在山里当老鼠?
等着外面的天塌地陷?
等着叛军的马蹄踏碎那点小小的山头?
像脚下这堆烂碗碴子一样,粉身碎骨?!
安禄山的铁蹄,十五万叛军,正朝着洛阳,朝着长安,朝着所有活路滚滚杀来!
他猛地抬起头!
脏污的脸上,那双深陷在泥壳里的眼睛,却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烧红铁块的、狰狞决绝的光!
他看着驿卒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尖,看着满地狼藉的碎陶片和泥浆,从紧咬的、渗出血丝的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一个字,带着铁锈血腥气和破碎陶碗的尖锐: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