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刺鼻的消毒水味像无数根针,扎进林小满浑浑噩噩的神经。手肘上那一点点擦伤根本用不着处理,校医只是看了一眼,让她自己用碘酒擦擦。冰凉的棉球触碰到皮肤时,带起一阵轻微的刺痛,但这刺痛远不及她脑海中翻搅的万分之一。
教导处的冰冷寒气、周斌扭曲的喊叫、铁面张的震怒、宋晓晓高举照片时那如同宣判般的声音、以及……陈然那古井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神和最后触碰时,那渗入骨髓的冰冷触感……所有的画面、声音、感受都在脑海里疯狂冲撞!
她几乎是逃命般地冲出医务室,只想找一个没有任何人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所有力气,每一步都踩在棉絮上。偏偏在楼梯拐角,迎面撞上了被周斌簇拥着走出教室、正要去教导处“验伤”的几人。
“哟,这不是我们勇敢的告密者吗?”周斌的跟班眼尖,立刻阴阳怪气地叫起来,语气充满恶意。周斌本人膝盖上夸张的纱布还在,看到林小满苍白的脸和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是得意地扬起了下巴:“怎么样?想清楚没有?帮那个疯子作伪证,可没好下场!”他甚至刻意朝她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带起一阵令人作呕的风。
林小满的心脏骤然缩紧!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是瞬间退后了一大步,身体狠狠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楼梯扶手上!后腰一阵生疼!她却顾不上,只是死死地盯着周斌和他身旁那群人,像是看着一群随时会扑上来的毒蛇!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应激排斥!
“害怕了?”周斌捕捉到她眼中的恐惧,更是嗤笑一声,“现在知道怕了?林小满,我劝你识相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的声音压低,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林小满猛地别开脸,再也无法忍受!她像只受惊的小兽,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男生(那人被她眼中那种前所未有的狠绝惊得下意识侧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下楼梯,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身后传来周斌几人不屑的哄笑和恶意的嘲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教室的。放学时间,教室里空荡荡,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响。冰冷的桌椅像一个个僵硬的墓碑。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座位,颓然坐下。
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隔壁那个空荡的位置。
桌面干净整洁。物理书整齐地摞在一边。桌角放着的,是他那本……那本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物理笔记本。
林小满的眼神空洞了几秒。然后,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慢慢拿过了那本笔记本。
封面的质感微凉,贴着她发热的指尖。
哗啦——
她首接翻到扉页。
下午图书馆倾泻的金色阳光仿佛还停留在这页纸的某个角落。那个熟悉的笔迹——陈然,龙飞凤舞,带着力透纸背的力量。紧挨着他名字旁边的下方——
是她自己签下的、同样清晰,却被她自己的眼泪晕开了一点的名字:林小满。
而在那两个名字交汇的缝隙里,在纸页洁白得有些刺目的地方,安静地躺着一个圆头圆脑、被她用铅笔仔细描绘出的简笔小蘑菇。旁边还有一个潦草的箭头指向它。
蘑菇。又是蘑菇。无处不在的蘑菇符号。像一道温柔的诅咒,缠绕在她此刻混乱的世界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教导处的每一幕、周斌的威胁、陈然的冰冷……还有那致命冰冷的触碰……所有的恐惧、愤怒、委屈、困惑、以及那个关于照片的、石破天惊的认知……所有的情绪终于在此刻达到了极致!
林小满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纸张在她掌中被揉出痛苦的呻吟!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在扉页那枚小小的铅笔蘑菇上。黑色的铅笔痕瞬间被氤氲开,小小的蘑菇像在一瞬间染上了浓重的水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声的哭泣让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空旷安静的教室里,只剩下她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笔记本在她紧握的掌心变形,那枚蘑菇图案被泪水浸透、模糊,像一个被水泡坏的梦境。
与此同时,走廊尽头,教导处办公室门口
陈然在铁面张余怒未消的低吼中推门出来。铁面张最终接受了周斌的伤情夸大(周斌坚持声称韧带可能受损但暂时不动),对陈然的口头警告(张老师觉得这学生行为背后的深意让训诫显得无力),并勒令双方反省。
刚关上门,宋晓晓就猛地从旁边的墙边阴影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陈然的手臂!
“陈然!等等!”宋晓晓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尖利,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泛黄的旧照片,脸上是混杂着惊惧、愤怒和巨大困惑的神情。
“解释!”她几乎是尖叫出来,把照片举到他眼前,手指几乎要戳穿那模糊的小男孩身影,“为什么?!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到底是谁?!那张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
她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走廊:“林小满她妈妈的事!你知道什么?!你为什么那时候消失?!你现在又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你这个混蛋!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一连串尖锐的质问,如同密集的子弹,射向陈然。
陈然原本要离开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甩开宋晓晓抓得死紧的手。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张近在咫尺的照片。
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宋晓晓因为愤怒而用力抓着他小臂的手上。那里,正是刚才在教导处,他手背上被指甲划出细微破口的位置(当时周斌推搡混乱中留下的),也是他最后用来触碰林小满伤口的地方。
破口很浅,几乎看不出痕迹。
沉默了几秒。走廊的光线从他额前碎发的缝隙穿过,将他低垂的眉眼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眼神。
终于,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极其缓慢地,从自己小臂上的那只陌生女孩的手上,移到了宋晓晓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上。
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完美无缺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蕴藏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是疲惫?是隐忍?还是……某种更深的、近乎决绝的东西?
他用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掰开了宋晓晓紧扣着他手臂的手指。
动作不容置疑,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疲惫感。
然后,他微微俯下身,靠近了还在愤怒喘息的宋晓晓耳边。
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重量感。只有三个字:
“我知道。”
他说:“我知道她疼了多久。”
话音落下,他没有再看宋晓晓瞬间凝固的表情,也没有停留。他转回身,没有丝毫停留地,大步走向教室的方向。步伐坚定而迅疾。
留下宋晓晓一个人僵立在走廊阴影里,捏着照片的手指冰凉,耳边还回荡着那句沉重到如同墓碑的宣告——“我知道她疼了多久”…… 那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知道什么?!他凭什么知道?!
陈然回到教室门口,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首走向林小满的位置。
林小满还埋着头,肩膀因为哭泣微微耸动,手中紧攥着那本被泪水打湿的笔记本扉页。
陈然走到她桌边。
没有出声安慰。
没有试图触碰。
甚至没有看她的脸。
他首接伸手,从她紧握、甚至有些痉挛的、沾满泪水的手里,将那本被蹂躏的、扉页浸染泪痕的笔记本,极其平稳、但不容抗拒地抽了出来!
林小满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愕然抬头,模糊的泪眼里映出陈然近在咫尺的下颌线,冰冷,紧绷。
陈然没有看她。他的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抽走笔记本的同时,他另一只手从自己书包里抽出一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质地偏硬挺的淡黄色纸片(像是某种文件或证书的复印纸?),动作干脆利落地拍在、或者说“按”在了林小满面前桌面——她泪水残留的地方!
那动作果断、迅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有给林小满看清楚那张纸片内容的时间,也没有看她脸上是何等震惊茫然的表情。
转身。
迈步。
没有回头。
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干脆利落,决然得如同撕裂一道无形的屏障。
林小满的心脏在剧烈抽痛后,陷入一片空茫的死寂。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只剩下冰凉的麻木。她低头,视线呆滞地聚焦在桌面上那张被强行“按”在那里的淡黄色纸片上。
纸片质地很特殊,上面的字是清晰端正的印刷体。
标题醒目得刺眼:
【XX市红十字会眼角膜捐献登记卡(副本)】
下方,登记人栏的名字清晰可见:
林小满的母亲(XXX)。
登记日期……清晰地指向五年前那个林小满永远无法忘记的、暴雨倾盆的——那个车祸发生的月份!
轰隆——!!!
窗外,一道银蛇撕裂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
沉闷压抑了一整天的雷声,终于,狂暴地撕开了寂静!
迟来的暴雨,如同崩塌的天河,瞬间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爆响!
像那辆失控的卡车!像无尽的泪水!像毁灭一切的奔涌洪流!
冰冷的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带着咸腥的气息,濡湿了林小满手边的桌面。
她僵在原地,瞳孔涣散,脸上是彻底失去血色的苍白。她看着那张冰冷的登记卡,看着母亲的名字,看着那个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日期。
窗外炸雷滚滚,震得整座教学楼都在微微颤抖。林小满猛地抬起手,颤抖着,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遏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撕碎一切的崩溃尖啸!指缝间漏出破碎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呜咽!
原来……原来他那时侯出现……是为了……这个?!
那个冷漠转身离去的身影……那句沉重的“我知道她疼了多久”……
所有的迷雾在惊雷与泪雨中瞬间贯通!指向一个冰冷得令人窒息、却也沉重得让她灵魂都在颤抖的答案!
冰冷的雨水拍打着玻璃。
绝望的呜咽撕裂着空气。
窗台上那盆无人照料的绿色植物,在狂烈的风雨中,无声地垂下了一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