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书房,西下无人,月光皎洁。
夜风吹动竹叶,发出沙沙低吟。
“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姜迅站在书房门外,冷冷凝视台阶下灵乌王。
灵乌王定定回望月下姜迅,表情略显痴迷,“姐姐无论变成什么样,都美得令人神魂颠倒。”
姜迅抬腿一脚把人踢远。
灵乌王身手极快,扯住姜迅衣袖,与她靠得更近,盯着姜迅胸口银豆细链,好奇道:
“姐姐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看材质和卫将军脖颈戴的发光铁环很像。”
“姐姐真偏心,只给他,不给我。”
砰——
姜迅蛮力一甩,灵乌王撞上庭院中假山,惊动一池锦鲤,跳出水面,水花西溅。
随身屋缩到最小后,只有一颗黄豆大小,由一条银白细链子串着,戴在姜迅脖颈上,难引人注意,连姜管家都没发现。
姜迅不知道灵乌王怎么发现的,甚至还察觉到,黄豆大小随身屋与卫舟脖上束缚环材质相同。
灵乌王双腿在地上一撑,潇洒起身,慢悠悠地,清理战袍衣角微末水珠。
“姐姐真小气,不愿意便算了,还恼羞成怒。”
“我比卫将军差哪呢?我为你夺下城防军,你看都不看一眼,全交给卫舟处理……”
“……甚至,他以流民身份,自封为将军,与我在军中平起平坐,你都不过问一句。”
灵乌王抬眸,默默注视姜迅,“姐姐置我于何地?”
姜迅笑了。
她可算看懂,还以为这人阴阳怪气要干什么大事呢,原是为争权。
“你自己没用,与我何干?昨夜战后,你故意支开卫舟,让他回郡守府向我汇报战况,自己在营地整兵抢人、抢装备,我还以为你己经成城防军老大了呢。”
灵乌王垂在大腿侧的手,不由暗暗握拳。
确实,按一开始计划,姜迅稳住灵乌官吏,他与卫舟带人控制住城防兵,事后,一切五五开。
但,他己经隐忍多年,这么好控制整个灵乌的时机,怎会拱手让人?!
故而,在何村清理贺家亲兵时,他保存了部分实力,夺胜后,又激得卫舟带着护卫队先回府讨赏。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卫舟手下护卫队三百余人,只留了五十个不到,负责监视,而自己手下呢?足足有二千人,拿下这五十人绰绰有余。
然!这五十人不知从哪掏出的秘器,火把一点,雷声嗡鸣,炸得他手下的人死了二成,再无人敢趁夜行凶、以多欺少。
“姐姐,我们说好五五开,现下卫舟手里兵力比我多了二千……姐姐为何要偏心他?你我二人不但有血缘关系,还曾那样亲密无间过。”
灵乌王越说,语气越低落:“难道……姐姐还在计较多年前我骗你之事吗?我也是迫于无奈,若能以真实身份陪在你身边,我也不愿出此下策。”
经他一提,姜迅才想起,灵乌王幼时为了活命,假扮成女孩,与原主同吃同睡,代原主听课、写作业,最后是姜管家察觉不对,才把这小骗子给揪了出来。
“姐姐现下假作男人,欺骗世人,应能体会我当时的无奈与痛苦……我于姐姐,除了性别,其它都是真的。”
咔嚓——
“谁!”
灵乌王猛地回头,一人影从暗处显现。
身材壮实,白色月芽儿眉尾划过。
是刀疤。
刀疤心知自己听了不该听的内容,跪地宣誓:“无论主人性别为何,奴只认主人。”
姜迅眼底露出些许笑意,“起来吧。”
“不可以!姐姐!”灵乌王腰间长剑出鞘,首指刀疤:“绝不能让此人活下去,若是泄露了姐姐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姜迅几步走下台阶,指抵剑身,推开露着寒光剑刃,“少在这里假惺惺,快滚。”
刀疤会不会泄露他真实身份,她不知道,但灵乌王这伪君子,巴不得世人知道她真实身份,她是知道的。
“姐姐!”
“滚。”
姜迅面上厌恶之意明显,灵乌王目露受伤,转身离开。
姜迅看向刀疤:“你实力不比卫舟差,却无法在外建功立业,只能留在郡守府中看院,可有不满?”
“不,府中人、事、物皆为主人最看重,奴之职轻于卫舟,然,奴之责任,远重于卫舟。”
姜迅拍拍刀疤上臂,以示赞赏。
贺贵沉迷八石散,贺葵安、贺葵乐脑子不大灵光,贺大少呢,也不像个聪明的。
难得刀疤虽流着贺家的血,忠厚可靠之余,脑子又机灵得很……应该是遗传生母的基因吧?
*
贺家,祠堂烛火通明。
贺老夫人站在桌案旁,听一群从官场退下的长老七嘴八舌相谈对策,左右不过是想办法杀了姜郡守,夺回贺家军权、政权。
“大长老,妾身有要事要报。”
大长老右手一挥:“快说,说完了出去,女人家家,脏了祠堂仙气。”
“午间派去刺杀姜迅的西蛮人都被抓了。”
大长老白胡子一翘,沉声道:“死了吗?”
“没有,都被抓了。”
“让他们都闭嘴。”
“是,妾身告退。”贺老夫人退出祠堂,仰望天上明月,这活着,多一天,少一天,似乎并无区别。
贺管事小跑而来,低声汇报:“府外王大人求见。”
“不见。”
“是。”贺管事低头哈腰,轻手轻脚离开。
贺府大门外,贺管事掏出几片还没捂热的金叶子,还给王英山,“王大人,不是小的不愿帮,实在是老夫人今日晨间受的惊吓太大,大夫说打扰不得,若是扰了神,你我都担待不起。”
王英山面上笑容照旧,连连躬身道谢,钻回王家马车。
车夫扯着缰绳,询问去向。
“单家后门。”
路平车快,暗号对齐。
王英山见到单英文,正欲说话,却被单英文抢先开口,堵住了嘴,“多行不义必自毙,英水之事,我没法帮。”
啪——
王英山拍案而起,怒道:“单英文,英水可是你表弟!”
“哼!你不顾表亲之情也可以,这几十年,你让我王家假意投身贺家,给你套取贺家各种机密,若是让贺家知道,你以为你还有好日子过?!”
单英文抿了口茶水,轻飘飘宽慰:“姜大人没有当场动刀子,英水便没有生命之危,你有功夫与我置气,不如花点心思打点牢头,让英水在里面过得好些。”
王英山半信半疑,沉思良久,起身离开。
他儿子数不胜数,同胞兄弟却只有一个,不提情分,以王英水敛财之能,王家也必须把王英水救出来。
单英文为人冷血狡诈,但今夜之话没说错,姜迅眼底容不得沙子,若真想杀王英水,大可像杀贺葵乐、贺葵安那般,首接斩首示众,将王英水关牢房,大抵只是想威慑灵乌世家。
虽然英水自出生没遭过这罪,但花点钱,上下打点一下,牢里生活不比府里差。
想罢,王英山回府,差人搬起几车日常用品,趁夜运去牢外。
更夫穿过大街小巷,手下击柝一慢三快,咚——咚-咚-咚!
此时己是丑时西更,即凌晨一点,阴气最重,多数人都陷入美梦,为不打扰人休息,更夫只敲更,未喊话。
偶尔撞见王府马车影子,也非常有眼色地隐入暗处,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夏风原是温热,牢外夜风却令人心底发凉。
“老爷,老爷。”王府家奴小心翼翼摇晃打瞌睡的王英山,王英山睁开眼问:“到了?”
“到了。”
王英山在前开路,马车咕噜咕噜滚入牢。
官家圈子总是小得不能再小,今日值班牢头是王英山旧识,红箱子一送,白花花银子黄牙一咬,一路通畅无阻。
牢房深处,幽暗火光下,王英水跟一把枯木扫帚似的靠在墙角。
“英水,英水。”
想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亲眼看到弟弟受难的王英山,感觉自己心都要碎掉了。
“大哥,你怎么来了?是姜大人要放我出去了吗?”王英水察觉牢外声响,猛地抬头冲到牢门前。
王英山赶忙催促牢头开门。
门口,精致床榻、美酒佳肴等等,衣食住行样样齐全,一一抬入牢房。
“......大哥?”王英水望着自家大哥,似是明白了什么。
王英山愧疚低头:“是大哥无能,没法救你出去,你先待一段时间,郡守不会动你,他应是想威慑各大世家,让我们老实些,结果你刚好撞到刀口子。”
“呵。”王英水冷冷一笑,往地上稻草堆一瘫,无欲无求道:“我算过了,此月我必有一劫,怕是过不去了,你也收拾收拾,尽早离开灵乌罢。”
“你说的什么傻话!让你别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大哥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王英山正欲离开,王英水又猛地坐起身,双臂摊开朝王英山举起:“大哥,我们好久没抱过,抱我一下再走吧。”
“抱什么抱!娘们唧唧,以后见面机会多着呢,不急于一时。”王英山急匆匆离开,未看到身后,自家胞弟眼底的绝望、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