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第七天,祠堂的铜锁自己开了。我攥着村长给的钥匙,指尖触到锁孔里的潮气,像摸到了谁的眼睫毛。檐角的铜铃在暮色里乱响,把“周婆婆头七”的白纸幡吹得缠上了廊柱,那些“福”“寿”字样在风里倒过来,成了歪扭的哭脸。
周婆婆是巷口卖麦芽糖的,上个月摔进井里时,我还帮她捡过撒在青石板上的糖块。她死得蹊跷,捞上来时手里攥着半片族谱残页,上面“周彩姑”三个字被朱砂涂得发肿——可村里族谱上从来没有女人的全名,只有“某氏”。
祠堂的门轴发出老牛般的呻吟。暮色从雕花窗格里漏进来,照见供桌上七盏引魂灯歪了三盏,最边上那盏的灯油里漂着根蓝布丝,和周婆婆常穿的衫子一个颜色。香灰堆里埋着半截糖纸,边角有齿印,是她惯用的、咬开糖袋的方式。
“把族谱从樟木箱里搬出来。”村长的话在耳边响起,“别碰西墙的牌位。”可我的脚刚跨过门槛,正北墙传来“咔嗒”轻响,周婆婆的侄子上周新立的“张门周氏”牌位歪了,红漆剥落处,隐约露出底下刻的“周彩姑”。
墨迹在族谱上洇开时,我正对着“张门周氏”那页发呆。宣纸上的朱砂突然渗色,“周”字的笔画像活过来的红蛇,扭着身子往旁边爬,空出来的位置渐渐凝出“彩姑”二字——这是周婆婆的闺名,我在她陪嫁的梳头匣上见过。
更漏声在天井里敲了三下,西墙传来指甲刮擦声。我攥紧手电筒,光柱扫过成排的牌位,发现最底层有个空位,木架上的积灰被蹭出个模糊的人形。当光束掠过香案,供碟里的麦芽糖突然少了半块,糖渣摆成箭头,指向神龛后的暗门。
暗门的铜环上缠着蓝布,是周婆婆最后穿的那件。门后是逼仄的夹墙,墙根堆着三具发霉的牌位,最上面那具刻着“周彩姑”,朱砂新描的笔画下,木纹里渗着暗红,像刚填上的血。牌位下压着张黄纸,是她的绝笔:“他们要烧我的梳头匣,匣底有……”
夹墙深处传来喘息,混着麦芽糖的甜腥。我后退时撞翻了木架,最底层的牌位滚落,露出背面的刻痕:“同治十三年,溺毙井中,不准入谱”。这些都是百年前死去的外姓女人,她们的牌位被藏在暗墙,族谱上只留“某氏”,就像周婆婆。
“小穗……”呼唤从头顶传来,带着井水的凉意。我抬头看见房梁上垂着截蓝布,布角滴着水,在地上洇出“救”字。供桌上的引魂灯突然全亮了,七盏灯的火光连成线,指向神龛里的族谱——刚才还空白的“周彩姑”名下,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戊辰年秋,魂困祠堂”。
更漏敲第西下时,西墙的牌位开始倒塌。我看见周婆婆的身影从暗门里飘出来,蓝布衫浸着水,左眼下方有块青斑,正是她坠井时磕的伤。她的手指向族谱,嘴唇开合,却发出井水泡烂木头的声响:“他们没让我入土……”
记忆突然刺痛。周婆婆出殡那天,我看见棺材轻得反常,抬棺的汉子脚下打滑,棺盖裂开条缝,里面垫着的不是被褥,而是半本烧剩的族谱。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棺木,而是装牌位的匣子。
“小穗!”祠堂外传来村长的喊叫,狗吠声撕破天幕。周婆婆的身影开始透明,她最后指向暗墙里的牌位,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具新的,刻着“周彩姑”,朱砂字还在往下滴血。我抓起族谱,在“张门周氏”旁狠命写下她的全名,笔尖划破纸页,血珠渗进去,和墨迹融成一体。
暗门“砰”地关上时,我听见村长的脚步声冲上台阶。怀里的族谱突然发烫,翻开看时,所有外姓女人的“某氏”旁都浮出了闺名,墨迹新鲜如血,正是周婆婆梳头匣里檀木梳的刻痕。西墙传来密集的牌位归位声,像无数声迟到的叹息。
祠堂的门被撞开时,我正把周婆婆的牌位放回供桌。村长举着灯笼的手在抖,光照见神龛上“周彩姑”的牌位,红漆鲜亮得像刚娶进门的新娘。他身后,周婆婆的侄子脸色青白,盯着牌位上的闺名,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那是他爹当年亲手凿掉的字。
离开祠堂时,晨雾里飘着麦芽糖的甜。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纸,周婆婆坠井前塞给我的,当时她悄悄说:“小穗,祠堂西墙第三块砖……”现在我知道,那里藏着百年前的族谱真本,每一页女人的名字都完整无缺,像她梳头匣里的檀木梳,齿齿分明。
三日后,周婆婆的新坟立在乱葬岗。我偷偷把暗墙里的老牌位埋进棺木,牌位上的“周彩姑”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就像她活着时给我包糖的手。祠堂的铜锁重新挂上了,但我知道,每到雨夜,西墙还会传来轻微的叩击声,那是被藏了百年的闺名,在敲打族谱的门。
昨夜路过祠堂,看见门缝里漏出微光。凑近时,听见里面有女人的低语,混着翻纸页的“哗哗”声。我从门缝望进去,供桌上摆着七块麦芽糖,七盏引魂灯映着七张泛黄的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不同的闺名——那些在族谱上消失了百年的女人,正用糖纸沾着灯油,一笔一划,把自己的姓,重新写进这祠堂的夜。
霜降前夜,祠堂的瓦当开始滴血。我蹲在天井里捡碎瓦,看见暗红的液体在青石板上蜿蜒成“周”字,边缘沾着细小的糖渣——和周婆婆卖的麦芽糖一个纹路。西墙第三块砖缝里渗出蓝布纤维,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微光,那是暗墙里老牌位的裹布。
族谱在神龛里发出异响是在子时初。我摸着黑推开祠堂门,听见纸页翻动声像无数只手在抢食,供桌上的七盏引魂灯全朝着族谱倾斜,灯芯爆出的火星子落在“周彩姑”名下,竟烧出个清晰的“活”字。更骇人的是,西墙的牌位架在震动,最底层的老牌位逐个翻转,露出背面刻着的死状:“缢于房梁”“溺于枯井”“埋于乱葬岗”。
“小穗……”周婆婆的声音从族谱里渗出来,混着纸张发霉的味道。我看见她的名字旁多出一行小字,墨迹是新鲜的胭脂红:“同治年族谱被焚,吾骨与牌位同埋墙中”。指尖划过文字,纸面下传来指甲抓挠的震动,像是有无数个“周彩姑”在墙里挣命。
更漏敲第二下时,神龛后的暗门“吱呀”自开。这次夹墙里飘出的不是单个身影,而是七八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她们的衣襟上都别着褪色的糖纸,有的左眼下方有井水污染的青斑,有的脖颈处留着勒痕——正是牌位背面刻的死状。她们飘向供桌,伸出的手指尖嵌着朱砂,挨个在族谱上点过去,每点一下,“张门某氏”就崩开成本名:“李秋荷”“赵秀兰”“陈月娘”。
“她们是同治年间的媳妇。”周婆婆的魂比上次清晰,蓝布衫上的水痕退成浅灰,像晒干的族谱残页,“老族长烧了真族谱,把我们的牌位砌进墙里,让我们永世做没有名字的鬼。”她指向暗墙深处,那里影影绰绰立着更多牌位,每具牌位前都摆着半块麦芽糖,糖纸上的齿印和她生前咬开的一模一样。
祠堂外突然传来狗吠。我听见村长和几个汉子的脚步声逼近,慌忙要关暗门,却见周婆婆们转身迎向月光,她们的身影在窗纸上投出巨大的影子,每个影子的头顶都顶着个发光的姓氏,“李”“赵”“陈”在玻璃上烫出裂痕。村长推开门的瞬间,供桌上的族谱腾空而起,纸页哗啦啦翻向同治年间那卷,上面用鲜血写着:“埋牌于墙,剜姓于骨,魂不得安,碑不得立”。
“快烧了那东西!”族老举着的松明火把照亮祠堂,我看见他腰间挂着的钥匙,正是当年锁暗墙的铜钥匙。周婆婆们的身影扑向火把,蓝布衫接触火焰的瞬间化作飞灰,却在族谱上留下七个焦黑的指印,每个指印里都浮出个完整的闺名。更惊人的是,西墙的牌位架开始崩塌,老牌位纷纷砸向地面,每块落地时都发出“改姓”的闷响,像在喊自己被夺走的姓。
火把掉进香灰堆时,我抓起族谱往暗墙跑。周婆婆的魂在身后喊:“把我们的名字抄到新族谱上!”追兵的脚步声在天井里炸开,我摸着夹墙里潮湿的砖,突然触到凸起的刻痕——是百年前的媳妇们用指甲刻的本名,“周彩姑”“李秋荷”们的字迹交叠,在砖面上织成一张姓的网。
族谱在暗墙深处自燃的刹那,我看见所有牌位的朱砂夫姓都在剥落。周婆婆们的魂飘过来,每个指尖都沾着麦芽糖的黏,她们把我护在中间,用糖纸粘住即将碎裂的族谱残页。火光中,我看见同治年的真族谱显形,每一页女人的名字都完整无缺,旁边注着:“姓乃骨血,碑乃魂归,夺姓者,永困祠堂”。
黎明时分,祠堂的火光被雨水浇灭。村民们在供桌下发现昏迷的我,怀里抱着的族谱完好无损,只是“张门某氏”们的名下,都多了行用糖渣写的小字,风一吹就散,却在每个人心里留下甜津津的痛。周婆婆的牌位端端正正立在神龛中央,这次红漆下不再有涂抹的痕迹,“周彩姑”三个字亮得像她生前卖的麦芽糖。
三日后,村里来了个戴银镯的老妇人。她站在祠堂门口,盯着“周彩姑”的牌位落泪,腕上的银镯刻着“陈月娘”——正是昨夜我在暗墙刻痕里见过的名字。“我奶奶的牌位在这里。”她摸着牌位说,“她坠井前托梦给我,说祠堂的砖记得每个女人的姓,只要有人敢写,魂就不会散。”
现在每逢初一,我都会往祠堂供桌摆七块麦芽糖。供碟里的糖总会少,但留下的糖纸会摆成不同的姓,有时是“李”,有时是“赵”,都是暗墙里牌位上的名字。上个月深夜,我看见周婆婆的魂坐在神龛上,用檀木梳蘸着灯油,在族谱空白处写我的名字:“穗”,没有姓,却在旁边画了块糖,糖纸上的纹路,和祠堂砖墙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井台边的老槐树又掉了次皮,露出的新纹里多了串名字,都是祠堂暗墙里的牌位。孩子们捡树皮时发现,每片树皮的纹路都像个“女”字,里面嵌着细小的糖渣,甜得让人流泪。而祠堂的铜锁,从此再也锁不住西墙的秘密——因为每个被剜去的姓,都在族谱的墨香里,在麦芽糖的甜里,慢慢长出了新的骨头。
冬至的雪片扑打祠堂雕花窗时,供桌上的麦芽糖突然集体融化。黏腻的糖汁在青砖上蜿蜒,最终聚成七个完整的闺名,每个字的笔画里都嵌着蓝布纤维——那是暗墙里老牌位裹布的残片,在百年后重新拼成了她们的魂。
我握着周婆婆留下的檀木梳,梳齿间卡着半片糖纸,纸面上不知何时浮现出祠堂地基的平面图。暗墙第三块砖下的凹槽里,冻着卷用蓝布裹了七层的族谱真本,展开时墨香混着井水的腥甜,同治年间的字迹在雪光里显形:“凡外姓女入谱,必夺其姓,碑藏墙中,魂囚祠堂,永为‘某氏’。”
更漏敲罢子时,西墙传来石磨转动般的轰鸣。成排的牌位架应声倒伏,百具老牌位在雪地上摔成齑粉,却在每粒碎末中透出微光——那是被剜去百年的闺名,像萤火虫般升向神龛,最终在族谱“张门某氏”的空格处,拼出完整的“李秋荷”“赵秀兰”。
周婆婆的魂站在神龛上,蓝布衫无风自动,衣摆扫过供桌时,七盏引魂灯同时爆燃,火苗凝成她坠井前的模样:左手攥着半片糖纸,右手食指还留着当年被族谱铜钉划破的疤。“光绪二年,我娘把我的闺名刻在梳齿上,”她的声音混着木梳刮过纸页的刺响,“后来族长用凿子剜去梳齿,就像剜去我们的姓。”
祠堂外突然响起铜锣声。二十个举着火把的汉子撞开木门,松明火光照见神龛上悬浮的族谱,每一页女人的名字都在滴血,“张门周氏”彻底崩解,露出底下与墙共生的“周彩姑”。族老举着的桃木剑“当啷”落地,剑鞘上的朱砂符正被糖汁融化,显形为百年前被他祖父烧毁的真谱残页。
“她们的骨血渗进了祠堂的砖!”村长盯着地面糖汁写成的闺名,突然想起三年前翻修祠堂时,地基里挖出的七具女骨,每具胸骨上都刻着模糊的姓,“当年迁坟时,老族长把不愿改姓的女人砌进了墙……”他的话被西墙的崩裂声打断,暗墙轰然倒塌,露出墙内嵌套的七层砖龛,每层都供着无名牌位,牌位前的积灰里,摆着风干的麦芽糖——正是周婆婆卖了三十年的那种。
雪越下越大,周婆婆们的魂却越来越清晰。她们手拉手围成圈,蓝布衫在风雪中翻卷成漩涡,将举火把的汉子们逼到天井角落。每个女人的指尖都滴着糖汁,在族谱上补全被夺走的姓,当“陈月娘”三个字落定,祠堂梁柱突然发出呻吟,房梁上的“福”字木雕应声开裂,露出里面藏了百年的断梳——正是周婆婆梳头匣里缺失的那半把。
“该让她们入土了。”戴银镯的老妇人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她摊开掌心,七粒用糖汁泡过的槐树种在融化,“我奶奶托梦说,祠堂的砖是她们的骨,族谱的墨是她们的血,只有把牌位埋进祖坟,魂才能安生。”她走向暗墙废墟,捡起刻着“陈月娘”的残牌,牌位断口处渗出的糖汁,恰好填满族谱上的空缺。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族谱终于恢复了全貌。每个外姓女人的名下都并列着两个名字:墨写的“张门某氏”与血写的本名,中间用麦芽糖的黏连起来。周婆婆们的魂开始淡化,她们最后望向神龛,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七个空位,每个空位前都摆着新刻的碑,碑上只有闺名,没有冠夫姓。
“小穗,记住——”周婆婆的声音像糖纸般飘落在我掌心,“姓是刻在骨头上的,就像梳齿刻着闺名,井石刻着冤屈。”她的身影化作七颗蓝星,分别落在祠堂的七处飞檐上,檐角的铜铃从此不再乱响,却在每个雨夜奏出清越的“周”“李”“赵”,像在唱自己的姓。
开春时,村民们在暗墙地基下挖出七具女骨。她们的胸骨上,用朱砂新描着完整的闺名,旁边埋着半块麦芽糖,糖纸的齿印新鲜得像刚咬开。当棺木抬往祖坟山,祠堂的瓦当第一次落下清水,冲洗着天井里的糖渍,却冲不淡砖缝里嵌着的姓——那是百年前被埋进墙里的女人,用魂熬成的糖,甜得让人流泪。
如今的祠堂不再上锁。供桌上常年摆着麦芽糖,糖纸堆成的姓在风里变幻,有时是“周”,有时是“陈”,都是暗墙里走出来的名字。我常看见戴银镯的老妇人坐在神龛前,用檀木梳给族谱补色,梳齿划过“周彩姑”时,纸页会轻轻颤动,像有人在说:“我们的姓,终于能和夫姓并排站了。”
昨夜路过祠堂,听见里面有细碎的笑声。从门缝望去,七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围坐在供桌旁,每人手里拿着半块糖,正在族谱空白处画自己的名字。她们的衣襟上别着糖纸折的姓,在月光下明明灭灭,就像周婆婆们当年在暗墙里,用指甲刻下的、永不褪色的闺名。
井台的水又清了,能看见井底沉着的断梳。梳齿间卡着片糖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个“穗”字——没有姓,却比任何字都重。因为我知道,每个女人的姓,从来都不该被祠堂的墙困住,就像麦芽糖的甜,从来都该大大方方地,化在活人嘴里,刻在活人心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