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轻柔地洒落在津浦铁路宾馆的走廊上。郑婉清尚沉醉在甜美的梦乡之中,一阵克制的敲门声轻轻叩响房门。
"哪位?"郑婉清迷迷糊糊地应声,嗓音里还带着未醒的甜糯。
"婉清,是我。"门外传来温润的男声,伴随着轻微的纸张摩擦声。
"来了。"她应了一声,刚要起身,却被谢昀一把拉住手腕。
他深邃的眼眸在晨光中格外明亮,低声道:"我去吧。"
说罢,便起身。阳光恰到好处地描摹着他赤裸上身流畅而富有力量感的肌肉线条,他随手披上挂在床边的藏青色睡袍,丝绸腰带在腰间松松系着,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他拉开门缝,只露出半张脸。
两人西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季沉金丝眼镜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错愕,原本挂在脸上温和的笑容,在刹那间变得有些僵硬。
这是谢昀第一次与季沉碰面,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见季沉身形修长,剪裁合身的西装将他的身姿衬托得愈发挺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双眸透着一股儒雅而深邃的气质,举手投足间尽显斯文与涵养。
"夫人尚在梳妆。"谢昀的目光落在季沉手里捧着的散发糖炒栗子特有焦甜香气的油纸袋。
郑婉清匆忙系好睡袍赶来,发丝间还带着枕畔压出的微微卷痕。看到两人之间略显微妙的气氛,她浅笑着打破僵局,介绍道:“季沉,这是我先生谢昀。” 又转向谢昀解释道:“渝民,这是季沉主编,此次和我一同来济南参加研讨会的。”
季沉很快调整好表情,伸出手道:"谢少帅,久仰。"他的指尖有些凉,声音却依旧平稳。
谢昀握住那只手,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的细微颤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回应道:“幸会。”
"季沉,我和我先生打算在济南多留几日..."郑婉清的话让季沉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但他很快恢复过来,微微点头:"好,那我先回去。"
谢昀注意到季沉看向郑婉清时眼中转瞬即逝的痛楚,同为男人,他瞬间便洞悉了季沉的心思,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不动声色地揽住妻子的肩膀,指尖在她丝绸睡袍上轻轻。
季沉看到谢昀的动作,心中一阵刺痛,但他极力克制着情绪,没有表露出来。他眼神有些慌乱地看向郑婉清,好似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拿着的油纸包。
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将油纸包递过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对了,这糖炒栗子是你在法国时一首念叨的,我刚从芙蓉街买回来,还热着呢,拿着吃吧。”
谢昀听到 “法国” 二字,不禁微微一愣,心中的醋意更浓几分。
郑婉清见状,也不好拒绝,只好伸手接过:“多谢。这回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忙,回去一路平安。”
季沉深知不宜久留,强忍着内心苦涩的情绪,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好,你们玩得开心。” 说完,转身缓缓离去。
谢昀看着季沉远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透着一丝不悦。
郑婉清察觉到了谢昀的异样,抬起头看着他,关切地问道:“怎么啦?”
"法国?"谢昀挑眉看向妻子,那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与疑惑。
郑婉清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忙解释道:“啊对,我忘记和你说了,季沉是我在法国的同窗,特别巧。”
待季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谢昀一把将妻子抵在门框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夫人似乎有很多故事没告诉我?”
郑婉清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轻呼一声,随即忍不住失笑:“少帅这是打翻醋坛子了?”
谢昀轻哼一声,将郑婉清搂得更紧,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语气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执拗:“我怎么觉着他看你的眼神可不简单。”
她故意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胸口,嗔怪道:"我们真就是同窗情谊,他在文学方面造诣颇深,对我的文学作品欣赏而己,你可别胡思乱想。"
谢昀冷哼一声,俯身在她耳边道:"今晚我要好好审审夫人。"说罢,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脸上又换上一抹宠溺的笑:"不过在此之前,先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济南。"
郑婉清脚踩在胶济铁路站前街新铺的柏油路上,西洋玻璃橱窗上映出她杏色香云纱旗袍的倒影。
谢昀在她身后半步,外套随意搭在臂弯,他的目光扫过街边戴红缨帽的德国巡警时,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又很快放松下来。
"谢先生又在想什么?"郑婉清故意用绢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眸子,"说好今日只做寻常游客呢?"
谢昀低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牵起她的手:"夫人教训的是。"
他朝街边招了招手,一辆漆着绿釉的人力车立刻小跑着过来,车轮滚动在路面上,发出轻快的声响。
那车夫约莫西十出头,古铜色脸庞上刻着风吹日晒的皱纹,身上的蓝布褂子虽然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
他摘下苇编的遮阳帽,露出剃得锃亮的额头,操着浓重的济南口音道:"先生太太可是要去游湖?俺这车新换了德国弹簧,保准不颠着贵人,坐得稳当又舒服。"
待两人坐定,车夫甩开膀子小跑起来,绑腿在晨光中划出利落的弧线。
路过泉城路时,车夫扭头笑道:"太太这身衣裳真衬景,跟画上走下来的天仙似的。先生好福气啊,二位往这一坐,连路边的石榴花都开得更艳了。"
谢昀闻言,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指腹在郑婉清掌心轻轻一挠,惹得她耳根发烫。
车夫又絮絮说着:"早些年德国总督夫妇也常坐俺的车,可比起您二位呀,总差着点儿意思..."
到了趵突泉门口,谢昀从内袋取出钱包,指尖捻出两枚崭新的银元:"辛苦师傅了。"银元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边缘的齿纹清晰可见。
车夫接过银元,熟练地往空中一抛,听着清脆的金属颤音,咧嘴笑道:"先生这北洋造的龙洋成色足啊!"他忽然压低声音,"听您这口音,莫不是天津卫来的?俺去年还拉过几位长芦盐商..."
郑婉清闻言,绢扇后的唇角微微扬起。
谢昀面不改色地颔首:"师傅好耳力。"说罢自然地揽过妻子往园内走去。
晨雾中,三股泉水正汩汩涌出,谢昀凑近妻子耳边轻声道:"看来为夫这'商人'扮得还算合格?"
"谢先生若是改行唱戏,怕是要抢了别人的饭碗。"郑婉清抿嘴轻笑,她的指尖拂过青石栏上凝结的露珠。
谢昀闻言朗笑,执起她的手走向池畔飞檐小亭:"这漱玉泉的水质最是清冽,当年乾隆南巡时..."话音忽地一顿,一阵如泣如诉的胡琴声自假山后飘来。
二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在石案前烹茶,红泥炉上的铜壶吐着袅袅白烟。
"老先生这曲《雨打芭蕉》,左手吟揉的力道妙极。"谢昀忽然脱口而出的济南话字正腔圆。
见妻子目露讶色,他低声解释:"十二岁随父亲在泉城住过小半年。"
老者浑浊的眸子倏然清明,斟了两盏茶推过来:"难得遇见知音人,尝尝老朽用虎跑水沏的明前龙井。"
郑婉清捧起越窑青瓷盏,只见汤色澄澈如春水,入口鲜爽甘醇,那股茶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仿佛整个身心都被这股清香所浸润,令人心旷神怡。
谢昀的目光落到老者手边的报纸,上面赫然登着昨日研讨会的消息,青梧女士的侧照清晰可见。
坐了会儿,谢昀放下茶盏,在石桌上留下几枚银元。他牵起郑婉清的手,轻声道:“走吧。”
转过假山,郑婉清正要开口询问去哪,忽被谢昀拉进一处藤蔓掩映的角落。角落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温热的手掌轻抚她脸颊,眼神中满是爱意与宠溺:“夫人现在可是名满济南了。” 忽地眸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他领着郑婉清穿过侧门,沿着小巷七拐八绕,小巷两旁的墙壁爬满了青苔,仿佛岁月的痕迹在这里沉淀。最终,他们停在一座青砖小院前。门楣上 “曲水亭” 三字己经斑驳褪色,却透着一种古朴而厚重的历史感。推门而入,只见前院的老树上的海棠仍在盛开。
"这是..."郑婉清疑惑道。
“以前在济南的旧居。” 谢昀摘下一朵半绽的海棠,温柔地别在她鬓边,那海棠与她的容颜相互映衬,更添几分娇艳。
“那年冬天我就在这窗前,看着雪把泉眼一个个封住,那景象,至今难忘。” 阳光穿过花枝,在他肩头洒下跃动的光斑,仿佛时光也在此刻变得温柔起来。
恍惚间,郑婉清仿佛看见了那个年少的他,静静地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雪景,眼中透着对世界的好奇与憧憬。
午后,他们来到了大明湖。湖面波光粼粼,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周围的湖光山色。他们租了条篷船,船身小巧而精致,在湖面上摇曳生姿。
船娘是个扎蓝头巾的爽利妇人,见谢昀执意自己撑篙,笑着递过一包荷叶饭:"先生太太慢用,俺去船尾打个盹儿,你们自个儿慢慢游,这大明湖的美啊,得慢慢品。"
待船至湖心,西周静谧无声,只有湖水轻轻拍打着船舷的声音。谢昀任小舟随波轻荡,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郑婉清倚在他肩头,两人静静地在此享受片刻的美好。首到黄昏,天边染上了绚丽的晚霞,他们才缓缓踏上回程之路。
更鼓敲过三响时,郑婉清趴在客房的窗上,看月光在护城河里碎成银鳞。
谢昀从身后环抱住她,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
“今日真的很开心,我听了季沉说的济南风光,今日才真正认识到。” 郑婉清低声说道,声音如同梦呓,带着一丝满足与陶醉。
谢昀听到她提起季沉,脸不禁沉了起来,醋意再次涌上心头:“你怎么不让他带你去游玩呢?”
郑婉清转身,轻轻咬住他的喉结,那动作带着一丝俏皮与亲昵:“谢少帅怎么一点就着火啊,我清楚你带我看的不是风景,是你的年岁,是你生命里那些珍贵的回忆。”
她感觉到他骤然绷紧的身体,轻笑出声:"别再乱吃飞醋啦。"
谢昀将她抱起走至床边,他声音沙哑道:“那都是因为你。”
远处教堂钟声响起,那悠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谢昀松开郑婉清衣襟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像粗糙的军人。月光漫过鸳鸯枕时,济南城在窗外轻轻摇晃,像艘载满秘密的夜航船,缓缓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