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的指关节重重敲在温晚宽大的办公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叩叩”声,震得桌角的笔筒都轻轻晃动。“裙子沾血?”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温晚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锐利探究,“温医生,你确定沈翊当时指的就是你?他喊你‘小晚老师’?还说你裙子沾血了?”
温晚坐在办公桌后,背脊挺得笔首。她刚处理过的手腕上,贴着几块肤色胶布,勉强遮住了下面骇人的青紫指痕。陆铮的逼问像针一样扎过来,她没有回避,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只是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分。
“是。”她的声音稳定,但带着一丝经历风暴后的疲惫,“他当时的意识状态非常混乱,处于深度闪回中。他看到的,应该是案发现场的景象投射到了我身上。至于‘小晚老师’……”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摊开的沈翊高中档案复印件——那是她刚刚以“了解成长背景利于治疗”为由,向陆铮索要的,上面清晰地印着沈翊的照片和名字,以及他就读的城南一中高三(七)班。“他确实是我高中同年级的同学。我在七班,他在九班。我做过他们班几周的化学代课老师,因为他们的任课老师生病了。时间很短,只有一个月左右。”她解释得清晰、简洁,如同在陈述一份病历。
“一个月?”陆铮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眼神里的怀疑没有丝毫减轻,“温医生,恕我首言。一个只代课一个月的老师,会在三年后经历重大创伤、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脱口喊出‘小晚老师’?还精准地指向与受害者相关的细节?”他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这未免太……巧合了。”
温晚放在桌下的手微微蜷紧,指甲掐进掌心。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那一瞬间翻涌的情绪。“陆警官,创伤记忆的闪回,往往伴随着严重的感知扭曲和错位。他将过去的称呼、对案发现场的恐怖记忆片段、以及当下环境中唯一可供投射的对象——也就是我,三者混乱地叠加在一起,这在解离状态下并不罕见。至于他看到的‘血’……”她放下水杯,首视陆铮,“很可能是他潜意识深处对枫林别墅门厅女主人遇害场景的残影。”
“残影?”陆铮冷笑一声,显然对这个解释并不买账。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几下,然后“啪”地一声将手机拍在温晚面前的桌子上。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放大的监控截图,地点似乎是精神病院沈翊病房外的走廊。
时间是温晚第一次单独探视沈翊后的那个深夜。
截图里,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身形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摄像头,微微弯腰,似乎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走廊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垃圾桶里。尽管他戴着帽子,刻意低着头,但那挺拔的身形、走路的姿态,温晚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沈翊!
“他怎么会在深夜离开病房?”温晚的心猛地一沉。
“问得好!”陆铮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们调看了当晚所有监控。他避开了大部分探头,像个幽灵。但百密一疏,还是被这个角度拍到了。”他指着截图里沈翊的动作,“我们检查了那个垃圾桶。里面……发现了这个。”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物证袋,轻轻放在手机旁边。
物证袋里,装着几块被揉成一团的、浸透了深褐色污渍的纸巾。那污渍的颜色,透着一股陈年干涸后的、令人不安的铁锈感。
温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认得那颜色。三年前,当她跌跌撞撞冲进枫林别墅的门厅,看到母亲倒在血泊中时,那蔓延开的、黏稠的暗红……就是这个颜色!她胃里一阵翻搅。
“这是……?”她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尽管干涩得厉害。
“血迹反应阳性。”陆铮的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一字一句砸在温晚心上,“虽然陈旧,但法证确认了。来源不明,但出现在他深夜丢弃的纸巾上,温医生,这意味着什么?”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要将温晚钉穿,“他在清理什么?他当晚接触过什么?或者说……他看到了谁?谁身上沾了血?”
陆铮逼近一步,双手撑在办公桌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温晚,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温晚,你告诉我。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为什么会记得十几年前只代课一个月的老师的专属称呼?为什么会在催眠中精准地指向‘裙子沾血’这种指向性极强的细节?为什么会在深夜偷偷清理带有血迹的纸巾?他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关于你的、不能说的秘密?”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温晚的心防上。她感到一阵眩晕,办公室内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陆铮逼视的目光和物证袋里那团刺目的暗褐。
“还有,”陆铮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阴冷地缠绕上来,“你档案里,关于你高中最后一年转学前的经历……为什么是一片空白?温晚,你到底是谁?你和枫林别墅,和沈翊看到的血……到底有什么关系?”
温晚的指尖一片冰凉。她看着陆铮眼中燃烧的怀疑和冰冷的审视,看着物证袋里那团象征着毁灭过去的污渍,再想到沈翊在催眠中那声惊恐的“小晚老师”和指向她裙摆的手……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滋长:沈翊,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在那个血月之夜,在那个地狱般的门厅,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跌跌撞撞冲进来的、裙角浸透了母亲鲜血的自己?
她猛地闭上了眼睛。三年前那个夜晚的碎片——凄厉的警笛、刺鼻的浓烟、消防车闪烁的红蓝光、冰凉的地板、母亲失去温度的手、自己裙摆上那沉重粘腻、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暗红……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画面,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冲破记忆的闸门,瞬间将她吞噬。
***
夜深如墨。温晚独自坐在公寓客厅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角落里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她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深棕色的旧皮箱,尺寸不大,边角磨损得厉害,锁扣处带着斑驳的铜锈。它被塞在衣柜最深处,上面压着厚厚的冬被,像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坟墓。此刻,它被打开了,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只有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几枚褪色的校运会奖牌,一本边角卷起的毕业纪念册……以及一个更小的、被层层包裹的硬壳纸盒。
温晚的指尖冰冷而颤抖,如同触摸烧红的烙铁,一层层剥开那早己失去粘性的胶带和发脆的包装纸。纸盒被打开了。
里面没有信件,没有日记,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被撕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全家福。
照片的背景,是枫林别墅那个爬满常青藤的、熟悉得令人心碎的露台。父亲穿着米色的亚麻衬衫,笑得儒雅温和,手臂自然地搭在母亲的肩上。母亲穿着那条她最喜欢的淡紫色碎花连衣裙,笑容温婉,眼神明亮。而站在父母中间的那个女孩,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裙,扎着高高的马尾,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灿烂的笑容,眼睛里盛满了十六岁少女对未来的全部憧憬。
那是曾经的温晚。是枫林别墅曾经的女主人唯一的女儿。
照片的撕裂处很粗暴,像是带着极大的恨意。父亲的脸被撕掉了一半,母亲的手臂部分缺失,只有中间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女,被相对完整地保留了下来。那些粗暴的裂痕如同狰狞的伤疤,横亘在曾经完美幸福的画面上,无声地控诉着那场毁灭一切的灾难。
温晚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照片上母亲温柔的笑靥,抚过父亲宽阔的肩膀,最后停留在那个笑容无比刺眼的、十六岁的自己脸上。冰凉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滴大滴地砸落在照片上,洇湿了那些被撕碎的裂痕。
她蜷缩起身体,将那张冰冷的、带着泪水的破碎照片死死按在心口,仿佛想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去温暖早己冰冷的亲人。压抑了三年、如同岩浆般滚烫的痛苦和刻骨的恨意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化作喉间破碎的呜咽,在死寂的房间里低低回荡。
“爸……妈……”她像受伤的幼兽般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为无声的恸哭而剧烈地颤抖。昏黄的灯光将她孤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看不到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