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4月11日,安曼的沙丘被朝阳染成铜红色。阿卜杜拉·伊本·侯赛因骑着骆驼,望着远处英国军营的铁皮屋顶。他的蓝色头巾上系着一根鸵鸟羽毛,那是麦加圣裔的标志,却在英军装甲车的阴影下显得有些滑稽。
"埃米尔殿下,赫伯特·塞缪尔爵士在绿洲等候。"副官塔里克·本·扎伊德指着前方椰枣林,这位贝都因酋长的儿子腰间挂着两把短枪,枪柄上刻着反抗奥斯曼的战斗铭文。
椰枣林下,英国高级专员塞缪尔正坐在折叠椅上,膝头摊开《外约旦委任统治协定》。他的遮阳帽下露出苍白的额头,手里的银质酒杯盛着冰镇柠檬水,与周围的沙漠环境格格不入。
"欢迎来到外约旦,殿下。"塞缪尔起身握手,手套上的樟脑味盖过了椰枣香,"开罗会议决定由您治理这片土地,这是大英帝国的信任。"
阿卜杜拉解下骆驼鞍袋,里面掉出一本破旧的《阿拉伯大起义回忆录》,作者是托马斯·劳伦斯。"信任?"他捡起书,指尖划过泛黄的扉页,"我哥哥费萨尔在伊拉克得到的也是'信任',结果英军坦克停在他的王宫门口。"
塞缪尔的笑容不变:"外约旦与伊拉克不同,这里没有石油,没有战略港口,"他指了指起伏的沙丘,"只有沙子和贝都因人。我们只需要您维持秩序,防止叙利亚的反叛蔓延过来。"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六个贝都因骑士疾驰而来,领头的谢赫·哈利德·本·阿蒂耶挥舞着镶金弯刀:"哈希姆的子孙!你是来做英国的总督,还是阿拉伯的埃米尔?"
阿卜杜拉翻身下马,徒手握住刀刃:"我来做外约旦的主人。"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他却首视着谢赫的眼睛,"但主人需要臣民的认可。"
哈利德一愣,收刀下马:"听说你在汉志杀过奥斯曼的王牌飞行员,是真的?"
"他的飞机掉在瓦迪沙漠,我用他的降落伞擦刀。"阿卜杜拉展示掌心的疤痕,"这是被灼热的金属划伤的。"
贝都因人发出欢呼。塞缪尔咳嗽一声:"殿下,我们需要讨论边界问题..."
"明天再说。"阿卜杜拉拍了拍哈利德的肩膀,"现在,我要和我的臣民喝一杯骆驼奶酒。"
当晚,沙漠中的篝火映红了天际。阿卜杜拉坐在羊毛地毯上,听着贝都因人传唱他的战斗故事。塔里克递来一个皮袋:"费萨尔国王的密信,从巴格达用信鸽送来。"
信中写道:"英国人给你的是沙漠中的王冠,却在西周埋下地雷。叙利亚的阿特拉什谢赫需要支援,而我...(字迹被水渍晕开)"
阿卜杜拉将信纸投入火中,火星溅在他新纹的部落图腾上——那是昨晚哈利德谢赫亲自用针刺的,象征贝都因十二部族的联合。
"他们说您和英国人合作,"哈利德递来烤羊肉,"是真的吗?"
"合作?"阿卜杜拉咬了口肉,"英国人有枪,我们有沙漠。枪需要子弹,沙漠需要水。"他指向星空,"总有一天,他们的子弹会打光,而我们的水永远在地下流淌。"
三天后的安曼市政厅,塞缪尔主持埃米尔国成立仪式。阿卜杜拉穿着绣金长袍,站在英国国旗和阿拉伯旗帜之间,右手按在《古兰经》上,左手握着劳伦斯送的沙漠匕首。
"我以真主之名,宣誓治理外约旦,"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遵循沙里亚法,维护阿拉伯人的尊严。"
塞缪尔微笑着鼓掌,身后的英国军官们却交头接耳。仪式结束后,他将阿卜杜拉拉到一旁:"殿下,有两件事需要立刻处理:第一,解散您的私人卫队,由英国训练的阿拉伯军团接管防务;第二,关闭与叙利亚的走私通道,尤其是武器..."
"我的卫队是贝都因勇士,不是土匪。"阿卜杜拉打断他,"至于叙利亚,"他指了指墙上的大叙利亚地图,"那些反抗法国的人,是我的兄弟。"
"兄弟会给你带来麻烦,"塞缪尔掏出电报,"法国政府抗议外约旦成为反叛分子的庇护所,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您允许法国飞机进入外约旦领空,追击反叛者。"
阿卜杜拉的笑声惊飞了窗外的沙雀:"塞缪尔爵士,您觉得我会让外国人在我的土地上扔炸弹?"他凑近英国人,压低声音,"别忘了,我哥哥在伊拉克有十个师,而您在安曼只有一个连的驻军。"
当晚,塔里克带着一群蒙面人突袭了英国军火库。他们用骆驼拖走二十箱李·恩菲尔德步枪时,阿卜杜拉正在市政厅与塞缪尔下国际象棋。
"听说您的仓库进了老鼠,"他移动皇后,吃掉对方的骑士,"需要我派贝都因猎手帮忙吗?"
塞缪尔盯着棋盘,额角青筋跳动:"殿下这招'沙漠之狐'下得漂亮,但别忘了,您的王位是英国议会授予的。"
"不,"阿卜杜拉吃掉对方的国王,"我的王位是真主和贝都因人授予的,你们只是见证人。"
1923年夏天,外约旦正式获得英国承认的自治地位。阿卜杜拉在安曼城堡举行阅兵式,阿拉伯军团的士兵们穿着混合了贝都因长袍和英国军装的奇特制服,步枪上绑着红色的新月布条。
穆罕默德·阿卜杜勒代表费萨尔国王前来祝贺,他注意到军团的军旗上同时有哈希姆的新月和英国的米字徽记。"这是双重面具,"阿卜杜拉递给他一杯冰镇薄荷茶,"英国人以为我是他们的傀儡,而贝都因人以为我是他们的酋长。"
"但面具戴久了,会粘在脸上。"穆罕默德低声说。
"所以需要时不时摘下来透透气。"阿卜杜拉指了指远处的叙利亚边境,"上周我们送给阿特拉什谢赫五百支步枪,用的是英国提供的运输队。"
穆罕默德震惊地看着他:"塞缪尔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阿卜杜拉大笑,"但他更害怕法国人控制整个大叙利亚,威胁英国在苏伊士的利益。这就是大国的游戏——用我们的血,浇他们的花。"
突然,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不是法国人的轰炸机,而是英国的侦察机,机身上绘着外约旦的新国徽。阿卜杜拉望着飞机消失在沙漠尽头,语气突然低沉:"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年父亲没有接受英国的援助,我们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但您现在有了自己的国家,"穆罕默德说,"这是阿拉伯大起义的果实。"
"果实?"阿卜杜拉摘下头巾,露出头顶的白发,"这是用无数人的骨头堆成的沙堡。风一吹,就散了。"他重新系好头巾,嘴角扬起惯有的微笑,"不过,在风来之前,我们可以先在沙堡里喝够骆驼奶酒。"
夜幕降临时,安曼的市集亮起油灯。阿卜杜拉混在人群中,听着商人们用阿拉伯语、土耳其语、希伯来语讨价还价。一个犹太商人向他兜售耶路撒冷的橄榄皂,旁边的叙利亚难民正在卖手工地毯,图案是大马士革的倭马亚清真寺。
"埃米尔殿下!"一个小女孩跑过来,递给他一束沙漠玫瑰,"妈妈说谢谢您给我们粮食。"
阿卜杜拉蹲下身,将花别在她的头巾上:"告诉妈妈,明天会有更多粮食从伊拉克运来。"他看着女孩跑回难民队伍,突然明白,无论面具下的真相如何,至少现在,他能给这些人一片暂时的庇护所。
塞缪尔的汽车驶过市集,车灯照亮了阿卜杜拉的脸。英国专员摇下车窗,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殿下的亲民作风值得赞赏,但别忘了,下个月的财政预算还需要伦敦批准。"
"放心,"阿卜杜拉挥手致意,"我会让您的上司知道,外约旦的沙子里,藏着比石油更珍贵的东西——那就是让阿拉伯人团结起来的智慧。"
汽车扬起沙尘远去。阿卜杜拉捡起女孩掉落的玫瑰,花瓣上沾着市集的烟火气。他知道,在这个被列强瓜分的时代,外约旦的双重面具既是枷锁,也是武器。而他,这个沙漠中的埃米尔,终将用自己的方式,在英国的阴影下,为阿拉伯人保留一片呼吸的空间。
当新月爬上城堡塔楼时,远处传来贝都因人的夜歌。阿卜杜拉望着星空,想起劳伦斯在书中写的:"阿拉伯人不懂得妥协,但他们懂得在沙漠中寻找绿洲。"也许这就是他的使命——在殖民主义的沙漠中,为阿拉伯世界找到那片隐藏的绿洲,哪怕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