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那沉甸甸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蜘蛛网，牢牢粘滞在御书房每一寸空间里。
林昭僵在小几后，看着萧珩重新低头批阅奏折，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路不太好走”从未存在过。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冷嘲热讽，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只有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林昭单薄的肩膀上，让她喘不过气。
那堆散发着边关凛冽寒气的军报，如同催命符般堆在眼前的小几上，
纸张粗粝，字迹狂草如鬼画符，无声地散发着血腥与绝望的味道。
【没反应？这比劈头盖脸骂我一顿还吓人啊！】
林昭内心哀嚎，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
【暴君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鸿门宴？还是……钝刀子割肉？】
跑是跑不掉了。
林昭认命地、如同上刑般又重新拿起一份军报。
依旧是那粗粝的纸张，依旧是那潦草得如同鬼画符的字迹，依旧是那触目惊心的内容：
“……腊月初九，子时。
狄虏精骑约五百，趁夜突袭贺兰山口粮草转运营地！
我守军仓促应战，激战半个时辰，毙敌百余，毁其冲车三架。
然营地外围粮草被焚毁两车，民夫死伤三十七人，守军校尉重伤……
狄虏来去如风，依托山口复杂地形，难以追击……
另报，征调之民夫多来自南郡，不耐酷寒，冻伤者日增……”
林昭只觉得眼前发黑。
贺兰山口？地形复杂？冻伤？
每个词都像重锤砸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她强迫自己往下看，下一份：
“……雁门关加固城墙所需之条石，因大雪封山，开采运输极其困难，工期严重延误……
关内药材奇缺，尤以金疮药、冻疮膏为甚……
兵部新调拨之强弩，己有十七架因机括冻裂无法使用，工匠言需特制防冻油脂，然北境无此物，需从南方急调……”
困难！困难！还是困难！
风雪是困难，地形是困难，严寒是困难，敌人是困难，后勤是困难，连民夫怕冷都是困难！
林昭看得头晕眼花，太阳穴突突首跳。
那些陌生的地名在他脑子里搅成一锅粥：黑风坳、鹰嘴崖、贺兰山口……
还有一堆堆冰冷的数字：
五百骑、两车粮、三十七人、十七架弩……
这些毫无生气的符号，根本无法在她那条咸鱼脑子里构筑出任何清晰的画面。
她只觉得这些文字如同无数只嗡嗡叫的苍蝇，疯狂地冲击着她本就不甚坚固的意志防线。
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御书房里暖烘烘的地龙，混合着龙涎香的沉郁气息，还有那单调枯燥的翻纸声，形成了完美的催眠组合。
清早被暴君爹圣旨搅得没睡好的疲惫感，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反扑。
林昭的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
手里的军报滑落了一角，盖住了半张摊开在旁边的、巨大的北境舆图。
舆图上，山脉蜿蜒如龙，河流纵横如带，城池关隘星罗棋布，朱笔标注的行军路线如同狰狞的血管。
但在林昭模糊的视线里，这些都变成了扭曲的、毫无意义的线条和色块。
困意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她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
她握着笔（不知何时苏全“贴心”地在她手边放了一支沾了墨的细毫笔）的手，无意识地垂落在舆图一角
——靠近贺兰山支脉一处标注着“鹰回谷”的险要山谷附近。
笔尖无意识地触碰着粗糙的纸面。
昏沉的脑海中，只剩下校场上那黑压压的军队，沈怀安那张黑如锅底的脸，还有……
还有她塞出去的那包酱牛肉干。
酱牛肉干……油纸包的……圆滚滚的……西条腿……还叉着腰……
在意识彻底沉入混沌的前一秒，林昭那只握笔的手，
凭借着某种刻在咸鱼骨子里的、对“王八”造型的深刻记忆和肌肉惯性，
开始在那片代表“鹰回谷”的复杂等高线旁边，极其自然地、流畅地……勾勒起来！
笔尖在粗糙的舆图纸上游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流畅与笃定。
圆润、带着完美弧度的龟壳轮廓……
短小精悍、一看就很有力量的西肢……
一个微微昂起、带着点睥睨天下意味的小脑袋……
最关键的是！还有……两只叉着腰（虽然严谨地说，王八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腰”，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神韵）的、神气活现到几乎要飞出纸面的小爪子！
一只惟妙惟肖、线条简洁却传神无比、带着点莫名嚣张气焰的——叉腰王八！
新鲜出炉！墨迹淋漓！
位置精准无比地卡在了“鹰回谷”入口那条最狭窄、最要害的等高线缝隙处！
仿佛一位从天而降的守关大将，叉着腰，堵住了千军万马！
画完最后一笔，勾勒完那点睛般叉腰的爪子，林昭那强撑了许久的脑袋，终于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咚！”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冰凉坚硬的小几紫檀木面上。
她彻底陷入了香甜（？）的、无梦（？）的、沉重的梦乡，
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完成“传世杰作”后的心满意足（？）的、极其可疑的傻笑。
那支细毫笔，从她彻底无力的指间滑落，
在北境舆图上滚出一道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般的墨痕，“咕噜噜”滚了几圈，
最终不偏不倚，停在了那只刚刚诞生、叉着腰的墨色小王八的……脚边（如果那也算脚的话）。
御书房内，死寂重新主宰了一切。
只剩下林昭均匀悠长、甚至带着点细微呼噜声的呼吸，以及御案后，
萧珩手中那支朱笔，划过奏折纸面时发出的、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沙沙声。
角落里的苏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摇曳的烛火，忠实地将一切投在墙壁上，光影晃动。
那巨大的北境舆图一角，那只突兀的、墨迹未干的、叉着腰的墨色小王八，在昏黄的光晕下，
对着满室肃杀、堆积如山的军国大事，
无声地、嚣张地、甚至带点滑稽可爱地——彰显着自己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它昂着脑袋，叉着小腰，仿佛在质问这沉重的人间：此处关隘，舍我其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