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山
山风刮过山顶古观的飞檐，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消失在缭绕的云雾里。陈默站在观内那面刻着《北斗七星咒》的古铜镜前，镜面模糊，映不出他的脸。三天前，张得道道长躺在一张硬板床上，眼皮耷拉着，气息奄奄。
“默儿啊……” 张道长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为师这辈子，收过不少徒儿……天赋好的没几个，倒是你肯吃苦的最用功……可惜啊……”
陈默垂着眼，手里无意识地着腰间挂着的一串廉价塑料风铃，这是他当年在镇上杂货铺顺手牵羊的小玩意儿，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追究。
“这世道……山下的鬼怪，最是虚伪。” 张道长喘了口气，继续道，“它们披着人皮，学着人的样子，最会装腔作势，迷惑人心。不像我们，穿着一身道袍，所以啊，默儿，你留在山上，好好修行，将来有大用。”
陈默嘴角扯了扯，没说话。他猜到了结局，只是没想到师父最后的“嘱咐”是让他继续待在山上。这让他心里那点因被“抛弃”而产生的酸涩，又添了几分苦涩。他原本盘算着，山上的清修生活实在太无聊了，山下有酒有肉，还有漂亮姑娘……虽然他一个连引雷符都画不好的“废柴”，去镇上会不会太扎眼？
“至于你……” 张道道长浑浊的眼睛似乎清明了一瞬，“资质平平，心性更是……嗯，太软了些。不适合走这条路。罢了，念在你一片痴心，为师也不忍心你继续浪费时光。即日起，逐你下山，自行离去吧。记住，山下的路，未必比山上好走。莫要回头。”
说完，张道长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陈默深深吸了口气，山巅的空气总是带着一股清冷的药味，此刻却让他觉得沉甸甸的。他默默地从师父的卧榻前退出来，走到墙角，拿起那个落了灰的包裹，他最后看了一眼师父的背影，转身离开了这间住了他十年的屋子。
走出古观，山风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陈默抬头，看着那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道观，突然觉得，它就像师父一样，虚幻得不真实。他背起那个鼓鼓囊囊的行囊——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还有那串塑料风铃，以及俩本他上山时拜师时，师傅给的书，其中一本是被翻烂了的《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另一本是缺了封面的《道家基本常识一百零八条》。
下山的路很陡，石阶磨损得厉害，一脚踩空，差点滚下去。陈默扶着栏杆，往下望去，云海翻腾，远处的小镇像是一把散落在云雾中的碎银。他掏出怀表看了看，离约定与镇上那群“故人”见面，还有些日子。
一路走走停停，偶尔遇到下山的香客，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个“半途而废”的道士。到了傍晚，他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店住下。掌柜的打量了他几眼，特别是他腰间的塑料风铃，皱着眉头收了押金。
夜深人静，陈默躺在硬板床上，翻看着那本《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书页泛黄，边边角角都起了毛边，上面还用红笔潦草地划掉了几个章节。陈默记得，这些都是师父在教导他时，自己偷偷划掉的，理由是“太过杀伐，不符合正道”。
第二天一早，陈默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小镇不大，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小吃摊，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也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味？像是河里飘来的腥气。
他随便找了个包子铺，付了钱，正准备坐下吃，忽然听到旁边几个打扮得像本地人的男人在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镇子后边那条河，又死了不少鱼。”
“嘘，小声点，那家工厂是谁的？听说是上面下来的项目，别惹麻烦。”
“屁的麻烦，就是污染，臭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昨晚我做了个噩梦，河边有东西在哭……”
陈默扒着包子，心里咯噔一下。河边？哭声？这不像是那些只会缩在古庙里的山鬼。他想起师父的话：“山下的鬼怪，最是虚伪。” 难道是真的？
他没多想，吃完包子，按照地图，朝着镇子后边走去。越靠近河边，空气里的腥味就越浓，还夹杂着一股化学药品的刺鼻气味。河道两岸堆满了垃圾，一些塑料袋和泡沫塑料瓶漂浮在浑浊的水面，时不时能看到水面翻滚，像有东西在挣扎。
在一个拐角，他看到一个被丢弃的矿泉水瓶旁边，水面泛起了一圈诡异的涟漪。接着，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传来，不是很大声，却异常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风铃，摆出了一副“驱邪”道士的架势。他悄悄靠近河边，借着几棵歪脖子树的掩护，向声音来源望去。
河对岸，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半透明的人形虚影蜷缩在水边，像个受惊的小兽，不住地发出抽噎般的哭泣声。那虚影模糊不清，看不真切面容，但哭泣的姿势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绝望。
“哼！妖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作祟，还不现原形！” 陈默壮着胆子，清了清嗓子，准备掏点符纸出来。
就在这时，那哭泣的虚影猛地抬起头，虽然看不清脸，但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带着一种能看透人心的哀伤。它看着陈默，哭得更厉害了，仿佛在控诉着什么。
陈默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脚下有些打滑，差点踩进河里。他慌忙后退几步，嘴里念叨着《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里关于“水鬼”、“怨灵”的几句咒语，却觉得那些文字此刻无比苍白无力。
“别……别过来！我、我是来降魔伏妖的！” 他试图用师父教的气势压下去，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呔！看法宝！”
他手忙脚乱地想从包里掏出符纸，却只摸出了一把冷汗。那本被划掉大部分内容的《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掉在地上，哗啦一声响。
“呜……”
那鬼影似乎被这动静激怒了，哭泣声戛然而止，然后，它开始扭曲变形，身形变得不稳定，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哭声变成了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嘶鸣，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愤怒？
它不再哭泣，而是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朝着陈默扑了过来！
陈默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边跑边胡乱地抓起地上的塑料风铃，想扔出去镇妖，手抖得扔都扔不中。他一口气跑回了镇上，躲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茶馆，才敢停下来喘气，后背早己被冷汗湿透。
茶馆里人不多，老板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没多问，只是默默地给他上了壶热茶。
陈默捧着粗糙的陶碗，吹着气，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第一次对师父那句“山下的鬼怪最是虚伪”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这鬼，虚实难辨，怨气冲天，哪里虚伪了？分明是苦痛入骨，才化作此等凄厉模样。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奔跑而凌乱的衣襟，还有腰间那串廉价的塑料风铃，在心里苦笑。或许吧，比起山里的那些规矩，山下的鬼，确实更……首接，也更……真实。
只是，这“真实”，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有点应付不来。
果然鬼比师傅难应付，陈默打了个寒颤，现在看来，这话还真不是说着玩的。师傅至少还会念几句咒，画几笔符，而他呢？
他端起茶碗，狠狠地灌了一口。茶是凉的，但至少，能让他这颗乱成一团的心，稍微定下来一点点。
他摸了摸那本掉在河边的《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低声自语：“看来，我这‘假道士’，得学点真本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