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后一片死寂。
崽崽像被钉死在原地，心在瘦胸腔里擂鼓，快撞碎骨头。暴露的脚趾抠进冰凉泥地。被发现了？她会喊人吗？会像黑熊那样嘲笑抽打他吗？无数坏念头在脑浆里翻腾，小身子绷得像拉满的硬弓。
“喂？还在吗？”清脆的声音又响起，带点疑惑，依旧没恶意，反而更近了点。“别怕呀，我不告诉别人。”
脚步声踩着落叶，沙沙响，朝灌木丛挪来。
崽崽猛一哆嗦！本能想逃！可蹲麻的腿脚不听使唤，一个趔趄，彻底从灌木后滚了出来！他狼狈跌坐在地，沾满草屑泥巴，惊恐抬头，正撞上那双清得像山泉的黑葡萄眼。
少女——小枝桃，就站在几步外，微微弯腰，好奇地瞅着他。
阳光描着她纤细的轮廓。衣襟上那朵粉花，衬得小脸格外鲜活。看清崽崽模样，她清澈的大眼瞬间盛满惊讶和赤裸裸的同情。
崽崽太惨了。
破麻衣像烂渔网，挂在瘦骨嶙峋的架子上。胳膊小腿爬满新旧伤痕淤青刮口，污垢成了第二层皮。乱发鸟窝般遮住大半张脏脸，只露出那双因惊恐和长年饿饭显得奇大的眼睛，此刻正像受惊幼兽，死盯着她。
瘦得像把枯柴，蜷在那儿，风一吹就能刮跑。小枝桃甚至能看清他锁骨凸起的棱和肋骨在薄衣下的印子。
“天呐……”小枝桃捂了下嘴，轻呼出声，立刻放下手，声音放得更软更轻，怕惊着他，“你……是学院的人吗？怎么……弄成这样？”
崽崽不答，只警惕地瞪着她，身子往后缩。长久的流浪和杂役房的腌臜，让他对任何靠近的生人本能地竖起尖刺。这女孩看着干净暖和，可谁知道呢？也许下一秒，她就会露出和黑熊一样的嘴脸。
小枝桃看着崽崽眼里的戒备和惧意，心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下。她想起自己被小姐爹娘从桃林捡回来前的日子，也是脏兮兮，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谁都怕。她慢慢蹲下，尽量和崽崽平视，脸上绽开更暖更善意的笑。
“别怕，我真不是坏人。”她指了指衣襟上的小花，“我叫小枝桃，是……嗯，学院里谢曼小姐的丫鬟。你呢？叫啥？”
“崽崽……”一个极低、砂纸磨擦似的声音，从崽崽干裂的唇缝里挤出来。这是他流浪时的名，也是他唯一认的名。
“崽崽？”小枝桃重复一遍，觉得这名有点怪，又有点可怜。目光扫过崽崽身边散落的几颗啃了一半、酸得倒牙的紫浆果，又看到他紧张吞咽口水的动作，还有那瘪得像要塌下去的胃。
她明白了。
“你……饿坏了吧？”小枝桃的声音带着笃定。她看着崽崽那双被饥饿撑得奇大的眼睛，里面除了戒备，还有更深、更磨人的东西——对吃食的渴。
崽崽身子一僵，想否认，胃里一阵刀绞般的抽痛让他闷哼出声，小脸刷白，额角渗冷汗。这反应，比啥话都明白。
小枝桃心软透了。她毫不犹豫伸手，从腰间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小布包里，摸索着掏出一样东西。
一个用干净油纸仔细包着的……白面馒头！
馒头不大，但圆润，散着淡淡的麦香。小枝桃刚拿出来，那霸道的粮食香气就钻进崽崽鼻孔，瞬间压倒了嘴里残留的浆果酸涩！
崽崽的眼珠子首了！所有戒备恐惧，被一种更原始、更凶蛮的本能碾碎——饿！目光死死焊在那白馒头上，喉咙里发出无法抑制的“咕噜”吞咽声。
小枝桃看他这样，心又酸又软。她小心剥开一点油纸，露出里面雪白暄软的瓤，递向崽崽：“喏，给你。”
崽崽像被那雪白和香气烫着，猛往后一缩，难以置信地瞪着小枝桃。给他？这么金贵的白面馒头？在杂役房，这只有黑熊他们才偶尔沾点！她……真就这么给他？
“拿着呀！”小枝桃见他不动，又往前递，语气带点娇憨的急，“我今早省下的，还温乎呢！快吃，瞧你饿的！”
崽崽看着小枝桃清澈见底、没半点杂质的眼，看着她脸上那真得不能再真、带点小急的善笑。那笑像有魔力，一点点化开他心头的冰壳。他颤抖着伸出那双黑乎乎、指甲缝嵌泥的爪子，小心地、像捧稀世珍宝般，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小枝桃掌心温热的馒头。
入手是软乎温热。麦香更浓地往鼻子里钻。
崽崽再也忍不住！饿劲像决堤洪水，冲垮最后一丝理智！他猛低下头，张嘴，狠狠一口咬下去！
唔——！
软！暄！纯粹的麦子甜香！没酸涩！没刮喉的糙！是真粮食！是梦里才有的滋味！
崽崽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混着脏污滚落。顾不上擦，顾不上烫，更顾不上啥脸面，像饿疯的小狼，大口撕咬，吞咽！每一口都腮帮鼓起，喉咙发出满足的、近乎呜咽的吞声。
小枝桃蹲在旁边，看着崽崽狼吞虎咽，非但不嫌，反觉鼻子发酸。小声提醒：“慢点…慢点…别噎着…” 她从布包又掏出个小竹筒水壶，拧开盖，“喝口水？”
崽崽正被一大口馒头噎得翻白眼，闻言立刻接过水壶，仰头咕咚灌下几大口凉水。水冲下喉咙，带走噎塞，也让他狂吞的劲缓了点。他喘着粗气，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馒头，又看看小枝桃，眼里满是感激和近乎虔诚的珍惜。不再疯咬，开始小口小口、无比珍重地嚼，像要把每丝味道刻进魂里。
“好吃不？”小枝桃托着腮，眼弯弯问。
崽崽用力点头，嘴里塞满食物，含糊挤出一个音：“……嗯！”
“嘻，”小枝桃被他鼓腮帮的样逗笑，像枝头初绽的桃花，“瞧你，像个饿死鬼似的！”
崽崽听到“饿死鬼”，动作顿了下，随即更低头专注嚼。这词从她嘴里出来，带着善意的戏谑，不扎心。
很快，一个馒头下肚。不大，但对长年半饥的崽崽，己是难得的饱足。胃里有了实在东西，身子也暖了点。他舔舔嘴角碎屑，把空油纸小心叠好，递还给小枝桃，低声：“……谢。”
“甭客气！”小枝桃爽快接过油纸塞回包，又好奇问：“崽崽，你也是学院的？是……奴仆？”她看到崽崽的破衣烂衫和满身伤，心里有数。
崽崽沉默点头，声更低：“……九五二七。”
“九五二七？”小枝桃愣了下，明白是奴仆编号，眼里同情更浓。“怪里怪气的……还是崽崽好听。”她站起身，拍拍裙上草屑，“我得回去啦，小姐那边还有事。”
崽崽也跟着站起，看着小枝桃，有点不舍。这暖和饱肚的感觉，是他两年里头一遭。
小枝桃像是看穿他心思，冲他眨眨眼，露出个狡黠的笑：“要是饿了，明儿差不多这辰光，我还来这儿采花，偷偷给你带吃的！”她伸出小拇指，“拉钩！”
崽崽看着伸到面前那根白皙干净的小拇指，再看看自己黑黢黢、指甲裂口的手，犹豫一瞬，才伸出同样黑乎乎的小拇指，轻轻、笨拙地勾上去。
两根指头，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在林子漏下的阳光里，短暂地勾连。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枝桃清亮的声音像风铃摇响。
崽崽看着她明媚的笑脸，指尖那点微弱的、属于他人的温度，心尖上某个冻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轻轻、软软地碰了一下。
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还缠着白面馒头的甜香，和那朵小粉花的淡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