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敏的指尖刚触到阁楼木门,铁锈就簌簌落在手背上,像陈年的血痂。这是搬进老洋房的第七夜,窗外的梧桐叶刮过玻璃,将月光切成碎片,洒在剥落的墙纸上,那些泛黄的花纹在阴影里扭曲成女人的轮廓——和她在阁楼旧照里见过的、穿蓝布衫的绣娘一模一样。
木门“吱呀”裂开条缝时,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雷敏攥紧手电筒,光柱扫过积灰的木楼梯,台阶上散落着几片绣片,丝线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绣的是半朵凋谢的牡丹,花瓣边缘渗着暗红,像被人用指甲掐出血来。最上层台阶中央,摆着个褪色的绣绷,绷面上缠着截断发,发尾还系着褪色的红绳。
更漏声在楼下敲响,雷敏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阁楼的砖墙上,恰好覆盖住墙角的霉斑——那霉斑形状诡异,像个跪着刺绣的女人。她想起房产中介的话:“这阁楼十年没人敢进,上一任屋主的女儿总在夜里哭,后来就……”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当时她没在意,此刻却觉得每个字都浸着寒意。
绣绷在手电光下突然显形出血字:“别碰第七个绷”。雷敏的心跳漏了半拍,视线扫过阁楼角落,七具绣绷并排靠在樟木箱上,每具绷面都蒙着黄布,布角垂落,像盖着尸体的白布。最左边的绷面边缘露出半只绣鞋,鞋尖绣着朱砂色的并蒂莲,花瓣上的丝线却是扭曲的,像在水中挣扎的手。
“敏敏……”
呼唤声从樟木箱后传来,尾音带着绣针穿过绸缎的轻响。雷敏的头皮发麻,这是她昨夜在阁楼日记里见过的名字——苏绣娘,屋主的养女,日记里全是她的字迹:“阿爹说绣完百幅并蒂莲就能下楼,可第七幅绷上的血总洗不掉……”字迹在某页突然变得凌乱,墨点溅成血珠状,最后一句是:“它们在绷面下睁眼了”。
手电筒光斑剧烈晃动,照见樟木箱的铜扣正在转动。雷敏后退半步,踩中了台阶上的绣片,丝线缠住鞋底,她低头看见绣片背面用金线绣着“苏绣娘”三个字,却被朱砂划得支离破碎。木箱“咔嗒”弹开的瞬间,她看见里面堆满了绣绷,每具绷面都绣着并蒂莲,花瓣中央嵌着指甲盖大小的铜镜,镜面蒙着雾气,像有人对着镜子哭了十年。
“第七个绷……”
潮湿的呼吸拂过后颈,雷敏猛地转身,光柱里映出个穿蓝布衫的身影,领口磨白的位置别着枚生锈的顶针,正是日记里夹着的那张照片上的模样。女人的脸隐在阴影里,唯有下巴处的黑痣在动,像只爬动的甲虫——那是苏绣娘的标记,照片里的她明明笑着,此刻却散发着浓重的腐叶味。
雷敏的手电筒“啪嗒”落地,光圈在绣绷上晃动,她看见第七具绷面的黄布正在滑落,露出的绸缎上绣着完整的并蒂莲,花瓣间绣着个“敏”字,丝线是新鲜的血红色。更骇人的是,绷面中央的铜镜突然清晰,映出她的脸旁边,还飘着个女人的脸,左眼角有颗泪痣,和绣绷上的针脚位置完全重合。
“帮我……”蓝布衫女人的声音混着绣线断裂的脆响,她举起手,掌心躺着枚绣针,针尖还滴着血,“把绷面的线拆了,它们困在里面十年了……”雷敏这才看清,女人的指尖全是细密的针眼,每个针眼里都卡着不同颜色的丝线,像被人用绣针缝住了声带。
记忆突然被撕开道口子。三天前整理储物间时,她在纸箱底部发现本血字日记,最后一页贴着张泛黄的剪报:“民国二十七年,绣女苏绣娘困于阁楼,百幅并蒂莲未竟而亡,死时七窍溢血,绷面丝线皆成血字”。当时她以为是屋主的收藏,此刻却看见剪报上的照片,正是眼前蓝布衫女人的遗照。
阁楼的木板突然发出呻吟,雷敏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底爬过。低头看见绣绷周围的绣片正在蠕动,每片绣片上的牡丹都在舒展花瓣,露出花蕊间绣着的眼睛,那些眼睛转动着,齐齐望向第七具绣绷。蓝布衫女人的身影开始透明,她最后指向樟木箱,里面不知何时多了具新绷,绷面绣着雷敏的名字,笔画间缠着她今早掉落的长发。
“敏敏!”楼下传来房东的呼唤,楼梯口的声控灯突然亮起,昏黄的灯光里,雷敏看见阁楼的木门正在缓缓关闭,蓝布衫女人的身影被关在门后,她的手按在门板上,指尖渗出的血在木门上画出个“七”字。当门彻底闭合,她听见里面传来密集的绣针落地声,像无数只手在绷面上游走。
回到卧室后,雷敏发现袖口粘着片绣片,绷面上的并蒂莲不知何时变成了断头莲,花瓣间的“敏”字被拆成了“每”和“文”,像在暗示什么。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锁屏界面跳出张照片——是她刚才在阁楼拍的,照片里的第七具绣绷前,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她的脸清晰可见,左眼角的泪痣红得滴血,正是日记里描述的、苏绣娘临终前的模样。
午夜时分,雷敏被绣绷撕裂的声音惊醒。她看见卧室的窗台上,不知何时摆着那具绣着她名字的绷面,绷面上的丝线正在自行拆解,每根丝线都变成细小的血珠,沿着窗台流成“七日”两个字。更漏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七声连敲,而阁楼方向,传来了清晰的、女人刺绣时的哼唱声,唱的是她白天在绣绷上见过的、那句血字童谣:“七绷开,魂灵来,绣娘的针,缝住胎……”
她颤抖着摸向枕头下的日记,发现原本空白的末页,此刻显形出苏绣娘的字迹:“第七个绷是活的,它会吃掉每个碰过它的人,把名字绣进绷面,就像当年阿爹把我的姓绣进了蓝布衫……”字迹到此为止,最后画着个绷面图案,绷心绣着的,正是雷敏白天在阁楼见过的、那具嵌着铜镜的第七个绷。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疯狂拍打玻璃,雷敏看见树影里站着个蓝布衫女人,手里举着绣绷,绷面映着月光,上面的“雷敏”二字正在渗血。当她凑近窗户,玻璃上突然凝出雾气,女人的指尖在雾面划出个“逃”字,随后转身走进树影,蓝布衫的后摆扫过地面,留下一排绣针形状的血印。
阁楼的木门在此时发出巨响,像是有人在里面用绣绷砸门。雷敏抓起钥匙冲上楼,发现木门的铁锈己经剥落,露出底下刻着的符咒,每个符咒都缠着丝线,正是苏绣娘绷面上的针法。当她插入钥匙的瞬间,阁楼内的哼唱声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绣绷撕裂的“刺啦”声,像有人在绷面上撕开了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门开的刹那,雷敏被血腥味呛得咳嗽。阁楼中央,七具绣绷全部落地,绷面的绸缎被撕成碎片,唯有第七具绷面完好,绷心的铜镜里,映着她苍白的脸,以及她身后,正慢慢站起的、蓝布衫女人的身影。女人的手里攥着染血的绣针,针尖对准了雷敏的后颈,而绷面上的“雷敏”二字,此刻己变成“苏绣娘”,丝线是新鲜的、还在蠕动的血肉。
“敏敏别怕……”女人的声音终于清晰,带着十年阁楼的潮气,“把我的姓从绷面拆下来,我就能跟着月光走了……”雷敏这才看见,女人的蓝布衫领口,绣着个极小的“苏”字,却被大片的“陈”姓覆盖——那是屋主的姓,也是当年囚禁她的姓氏。
更漏敲罢七声,雷敏颤抖着接过绣针。当针尖刺破绷面的瞬间,阁楼的木梁发出呻吟,所有绣绷的碎片突然飞起,在铜镜前拼成苏绣娘的本名:“苏挽秋”。铜镜应声而碎,女人的身影终于显形,她左眼角的泪痣不再滴血,而是泛着月光的清辉,蓝布衫领口的“苏”字,此刻清晰得能看见每根丝线。
“谢谢……”苏挽秋的声音轻如绣线,她转身走向阁楼的天窗,月光穿过梧桐叶,在她脚下铺就银阶,“以后别碰第七个绷,那是阿爹用来困魂的……”话未说完,她的身影便融入月光,唯有蓝布衫的衣角扫过第七具绣绷,绷面上的血迹全部褪去,露出素白的绸缎,上面绣着朵盛开的并蒂莲,花瓣间缀着颗晶莹的露珠,像十年未流的泪。
雷敏瘫坐在地,看见樟木箱里的日记无风自动,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不知何时多了幅插画:苏挽秋站在月光里,手里捧着拆完的绷面,绷心绣着的不再是并蒂莲,而是个“苏”字,笔画间缠着雷敏的发丝,却没有姓。她突然明白,苏挽秋困在阁楼十年,不是为了复仇,而是想让自己的姓,像绣线一样,堂堂正正地留在绷面上。
黎明前,雷敏将七具绣绷收进樟木箱,第七具绷面的铜镜碎片在晨光中闪着微光,每片碎片里都映着苏挽秋的笑脸,左眼角的泪痣不见了,那里绣着个极小的“活”字。她摸着木箱上的铜扣,发现扣环内侧刻着行小字:“绣娘的姓,在绷面,也在骨血里”,字迹是新鲜的,像刚用绣针刻上去的。
离开阁楼时,雷敏听见木板下传来细碎的声响,低头看见台阶缝隙里,躺着片绣着“苏”字的残片,丝线是她昨夜拆绷时留下的。她捡起残片贴在胸口,突然听见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说:“敏敏,以后你的姓,要像绣线一样,自己攥在手里……”
晨雾漫进阁楼,雷敏最后看了眼天窗,那里还飘着片蓝布衫的碎屑,在阳光里轻轻晃动,像苏挽秋在挥手道别。她知道,这个关于阁楼、关于绣绷、关于姓氏的故事,永远不会真正结束,因为每个女人的姓,都像绣线一样,藏在绷面下,刻在骨血里,哪怕被囚禁十年,也会在某个月夜,顺着月光的银阶,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
雷敏的指甲深深掐进绣绷边缘,第七具绷面的丝线在指尖下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晒干的血迹裂开。苏绣娘的身影消失后,阁楼的霉味突然变得腥甜,像混进了新鲜的绣线染料。她看见樟木箱里的其他绷面正在蠕动,黄布下透出的牡丹花瓣竟在缓缓舒展,花蕊间的血珠凝成“苏”字笔画,与蓝布衫领口的刺青一模一样。
更漏声在楼下敲了八下,木楼梯传来吱呀响动,不是房东的脚步声,而是绣花鞋碾过绣片的细碎声响。雷敏的手电筒光柱扫过楼梯拐角,看见个穿月白衫的少女正往上飘,裙摆掠过之处,绣片自动拼成“七日后”三个字,她的左眼角没有泪痣,却在眉心嵌着枚生锈的顶针——正是苏绣娘绷面上的图案。
“别拆……”少女的声音像绷线勒过喉头,她转身时,雷敏看见她后背缝着整块绷面,上面绣着未完成的并蒂莲,花心空白处用金线绣着“雷敏”,却在她注视下渐渐褪成“苏挽秋”。少女的指尖突然渗出血珠,每滴都落在绷面空白处,竟晕染出个“困”字,笔画间缠着雷敏今早掉落的长发。
阁楼的天窗突然灌入夜风,七具绣绷的黄布全部扬起,露出的绷面不再是牡丹,而是七张人脸,每张脸上都有苏绣娘的泪痣,却长在不同位置:左眼尾、唇畔、眉心……当雷敏的视线扫过第七张脸,发现那竟是自己的倒影,泪痣红得滴血,绷面边缘绣着行小字:“拆绷者,替魂困”。
樟木箱的铜扣“咔嗒”弹开,雷敏看见箱底压着本血字账簿,泛黄的纸页上盖着“陈记绣庄”的火漆印,每一页都记着“苏挽秋 并蒂莲七幅 血线三钱”,首到某页突然变成“雷敏 镇魂绷一幅 青丝五寸”。账簿中央夹着张剪报,照片里的绣庄老板眉心有颗黑痣,正是刚才楼梯间少女顶针的位置。
“敏敏……”
苏绣娘的呼唤从天窗传来,却带着明显的颤抖。雷敏抬头看见月光里飘着片蓝布衫衣角,衣角上的“苏”字正在渗色,渐渐变成“陈”姓,像被人用绣针强行改了姓。她突然想起日记里的碎句:“阿爹说绣娘不该有姓,绷面就是我们的姓”,此刻在绷面倒影中,她的领口正慢慢绣上“陈”字,丝线是她昨夜拆绷时流的血。
楼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雷敏冲下楼,发现客厅的镜面上爬满绣线,组成“第七夜”三个字,而她早晨放在餐桌上的绣片,此刻正悬浮在镜面中央,绷面上的“苏”字被拆成“草”和“办”,像在暗示某种禁忌。镜中倒影突然扭曲,她看见自己的身后,站着个穿蓝布衫的中年男人,眉心黑痣闪着红光,正是剪报上的绣庄老板。
“七绷连魂,姓随绷生。”男人的声音从镜中传来,他举起手中的绣绷,绷面上绣着雷敏的生辰八字,却在“姓”栏空着,“苏挽秋的魂困了十年,该换你替她绣完百幅并蒂莲了。”他的指尖划过绷面,雷敏感觉后颈一阵刺痛,伸手摸去,竟摸到粘在皮肤上的绣线,正是阁楼绷面上的血红色。
更漏声在此时变成七声连敲,雷敏听见阁楼传来密集的绷线断裂声,像无数个亡魂同时拆线。她冲上阁楼,看见七具绷面全部浮空,绷面上的人脸正在融合,最终变成绣庄老板的模样,眉心黑痣变成泪痣,左眼角滴血,而第七具绷面中央,不知何时多出个空相框,相框里映着她的脸,却没有姓。
“敏敏,逃……”
苏绣娘的声音从相框里传来,雷敏看见相框边缘爬满绣线,正慢慢绣上“陈雷氏”三个字,丝线是她的头发与血混合而成。樟木箱里的日记突然自燃,火光中显形出苏挽秋的最后留言:“阿爹用绷面困魂,每个拆绷的人都会被缝上夫姓,就像当年他烧了我的族谱……”话未说完,火焰便吞没了纸页,只留下“族谱在井底”五个残字。
阁楼的木板突然塌陷,雷敏坠入黑暗前,看见地板下埋着七具绣绷,每具绷面都绣着不同年代的少女,她们的领口都绣着“陈门某氏”,却在看见雷敏时,同时举起手,指向北方——那里传来井水涌动的声响,混着绣针落地的“叮当”声。
她在剧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卧室床上,袖口粘着片新的绣片,绷面上绣着口古井,井台边长着梧桐,树干上刻着“苏”“陈”交缠的姓氏。床头柜上的手机显示凌晨三点,相册里多了张照片:阁楼的天窗上,苏绣娘的身影正在与绣庄老板的黑影缠斗,蓝布衫上的“苏”字与黑衫上的“陈”字碰撞出火花,每簇火花都是枚绣针,正对着雷敏的方向坠落。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全部转向阁楼,枝叶摩擦声中,雷敏听见清晰的凿刻声,像有人在树干上刻她的名字。她掀开窗帘,看见树影里站着无数穿蓝布衫的少女,每人手里都举着绣绷,绷面上的“陈门某氏”正在剥落,露出底下属于她们自己的姓,而最前排的少女,正是日记里的苏挽秋,她的绷面中央,绣着雷敏的名字,却没有姓,只有朵盛开的并蒂莲,花瓣间缀着颗露珠,像随时会滴落的血。
更漏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催促。雷敏摸向颈后,发现绣线己经长进皮肤,形成细小的“陈”字笔画,却在她触碰时发出刺痛。她知道,苏绣娘的亡魂没能离开阁楼,而她自己,正一步步变成新的绣娘,被困在绷面与姓氏的牢笼里,就像十年前的苏挽秋,就像百年前的无数个“陈门某氏”。
阁楼的木门在此时发出“咯咯”轻响,不是被风吹的,而是有人在里面转动铜扣。雷敏听见楼梯传来绣花鞋的脚步声,这次不止一个,而是七个,每步都伴着绷线断裂的脆响。她攥紧拆绷时留下的绣针,针尖还沾着苏绣娘的血,突然明白,第七个绷的诅咒远未结束,它要困住每个敢首视绷面的人,用绣线缝住她们的姓,就像绣庄老板当年缝住了苏挽秋的喉舌。
晨雾漫进卧室,雷敏看见镜面上的绣线又多了句血字:“第七夜,绷面开,姓随针走,魂难再”。她望着自己逐渐模糊的倒影,发现领口的“陈”字绣线正在蔓延,而袖口的绣片上,古井的井水突然泛红,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底爬上来,带着十年前的霉味,带着绷面下的哭声,带着每个女人被夺走的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