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书记的一块心病
那一年,我们的工厂快要黄了。在散伙前,纪书记说,他有块心病要讲给我们,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纪书记到底有什么心病呢……
我们上大学那会儿,毕业是包分配的。
我们是最后一批分配到这家老三线军工企业的大学生。
我和三个一起毕业的机电一体化专业的男生,分在了同一间宿舍。
我们的工厂,距省城大约有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工厂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
为了安全起见,工厂的车间与车间、车间与办公区、生活区的间隔都在一、两公里开外。
我们的工作、学习、生活都在这个小小社会里。一、两个月,甚至半年,也下不得山一趟。
我们的业余生活显得很是单调、乏味。
在工厂,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纪书记。
他是我们工厂的纪委书记。姓纪,我们都叫他纪书记。
纪书记脸庞清瘦而俊朗,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黑色宽边眼镜。他始终着一身整洁的藏蓝色的中山装。他的每一粒纽扣,都扣的整整齐齐,看上去是那么的威严。
我们的纪书记,是位不善言辞、又很认真、很爱干净的上海人。据说他很小就入了党,曾经是位经验丰富的我党地下工作者。他早年立过功、受过奖,是位可敬的老革命。
纪书记自幼爱好读书,喜欢音乐。
我们刚进工厂那会儿,改革开放己有些年头了。尽管深圳那边,一天一个样,正处在如火如荼的大建设高潮之中。
可我们的工厂却相对闭塞,面临转型。工厂的发展每况愈下,连生存都遇到了严峻的挑战。
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而忧心忡忡,并不为工厂,也不为我们自己的未来和前途担忧。外界的诱惑,天天都在影响着、吸引着我们。
穿喇叭裤、戴蛤蟆镜,还有花花绿绿的各式港衫,率先在有新潮意识的年轻人中流行开来。
港台歌曲、迪斯科也在年轻人中,悄悄兴起、慢慢走红。
记得那时,在年轻人中最值得炫耀的是,有一台日本原装的松下录放机。由于其外形方正,形如砖块,俗称砖头块。我们宿舍西人,只有两部。大家就相互转录、相互播放、相互听着新鲜又刺激的港台歌曲。
纪书记似乎察觉到了我们这些年轻人浮动的心,他有些坐不住了,开始频繁找我们屈膝谈心。
他常常不辞辛苦地骑着自行车,在晚上来到我们的宿舍。他常常语重心长地劝导大家:“不要着奇装异服,不要过多地接触喧嚣的港台不良音乐,尤其不要沉迷于靡靡之音。”
以前大家听惯了那些传统的,所谓的“革命”歌曲。港台歌曲的突然到来,带给人们一种别样的、清新的感觉,原来歌是可以这样唱的啊。
感觉很是新鲜、很是刺激,很是走心,一学就会。就是好听、就是爱听。本来嘛,年轻人更需要有爱情的歌。
虽然我们从内心来说,很是敬重我们的纪书记,但对所谓的港台不良音乐,尤其对靡靡之音的说法,却很是不认同。
什么是靡靡之音?
其实,纪书记他们那时所定义的,所谓的靡靡之音,无非也就是《何日君再来》《小城故事》《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夜来香》《西季歌》《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千言万语》《又见炊烟》……等等,一些早期传入内地的邓丽君演唱的歌曲而己。
那个年代,资讯不发达。政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控说严,也不严。就这样,港台歌曲常常由香港走私入境深圳,再由深圳传到内地,传到大众手中,也传到了我们宿舍。
记得,那时最抢手的是邓丽君歌曲卡带。只要一人到手,立马相互借听、相互翻录。传播极快,好不热闹。尤其,邓丽君的《十亿个掌声》卡带更是轰动一时。
晚饭后的我们,特别是在冬季,也没地可去。就常常在宿舍里放听邓丽君等港台歌手演唱的歌曲。
每当有新的卡带入手,我们都会把音量调到最大,仿佛只有这样,才有听歌的那种,那种刺激。像是要让整个厂区、整个山林都听到一样。
这天,正好又有新的卡带入手。我们正在播放、畅听邓丽君的歌曲《千言万语》——“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
纪书记突然推门而入,一脸严肃地说:“我在门外听了老半天了,是不是又有新卡带入手了?还‘忧愁它围绕着我’呢,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把卡带给我交出来!”
于是,我们老老实实地把最新卡带交给了纪书记。
纪书记接过卡带,一边在手中晃动着收缴的这“赃物”,一边说:“我说你们什么好呢?真不忍心处理你们!这样吧,卡带没收,下不为例!”
我们窃喜,纪书记网开一面,真是我们的好书记!
纪书记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下不为例”地宽恕着我们。
等纪书记走远了,我们拿出翻录的卡带继续播放,只是稍微调低了一点点音量……
不过呢,只要纪书记没收,并拿走了卡带,他从不会再回过头来找我们的任何麻烦。
几年后,工厂黄了。大家即将各奔东西。
在散伙前,纪书记请我们西人到他家吃告别饭,并悄悄告诉我们说,他有个秘密要对我们讲,说只有这样才能了却他的一块心病。
纪书记的夫人,是工厂子弟学校的语文教师,他们的独生女在外地。纪书记的母亲也是一位老革命,现和他们在一起住。
纪书记家是单位分配的三居室,显得还比较宽敞,收拾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在我们西人落座后,纪书记打开了他家那台当时很流行的燕舞牌双卡台式录音机,播放起邓丽君演唱的《夜来香》歌曲,并说这是他母亲最爱听的一首歌曲。
这让我们西人大吃一惊,纪书记怎么可能播放邓丽君的歌曲?他和他母亲都是老革命,怎么也喜欢靡靡之音?
看见我们西人满脸疑惑的样子,纪书记夫人解释道:“老纪这个人啊,一辈子两袖清风,从未多吃多占单位的任何便宜和好处,也不曾拿过他人的任何一件东西。但他却把没收你们的卡带拿回家,据为己有。为此,他常常感到很不安,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今天请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要了结这块心病啊!”说完,她就去张罗饭菜去了。
这让我们感到更加懵圈了。
纪书记见状,忙说道,“是人都一样啊!好的艺术嘛,人人都喜欢的”。
纪书记一边给我们沏茶,一边给我们娓娓道着原委。
他告诉我们,不仅他和他妻子,就连他那年近七十的老革命妈妈,也都很喜欢港台歌曲,尤其对邓丽君的歌曲情有独钟。他还告诉我们,他妈妈尤其喜欢邓丽君的《夜来香》《西季歌》等歌曲,说这些歌有十足的老上海的韵味。
但由于那个时代,思想解放才刚刚开始,人们对接受外来新事物尚需要一个过程。对忽然闯入的港台“另类”歌曲,尤其对那些所谓的靡靡之音更是恐惧。作为纪委书记,又不能不管。于是,就采取了只没收物、不处理人的方式来敷衍时代。
末了,他动情地说:“做为清清白白了一辈子的纪委书记,我没有销毁、也没有交公,却将罚没你们的‘赃物’据为己有,拿回家来自己欣赏,这是一种‘犯罪’啊!今天,我向你们讲出了我的秘密,说清了真相,道出了原委,总算了结了我的一块心病!”
原来如此!
这时,纪书记夫人走近说,“饭好了,咱们开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