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烬雪
那年上巳,京城的春意浓稠得化不开,像是打翻了调色盘,将世间最鲜亮、最甜腻的颜料一股脑泼洒在苏府精致的庭院里。雕梁画栋间,海棠开得最是放肆,层层叠叠的粉白花瓣挤满了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几乎要垂到回廊下。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近乎醉人的甜香,是海棠,是早开的芍药,是暖风拂过无数新叶蒸腾出的、属于春日独有的蓬勃生机。鸟雀在浓荫里叫得欢快,一声叠着一声,织成一张喧嚣而慵懒的网。
八岁的苏凝春,乳名春儿,正站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海棠树下。她穿着新裁的樱草色春衫,小小的身子努力向上踮着脚尖,乌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枝头最高处那簇开得最密、颜色最艳的花团。阳光穿过花瓣的间隙,在她仰起的小脸上跳跃,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她屏住呼吸,指尖一点点接近那抹令人心颤的粉红。
“小姐,仔细摔着!”侍女红玉在一旁笑着提醒,声音里满是宠溺。
指尖终于触到了柔软微凉的花瓣边缘。苏凝春心满意足地弯起唇角,刚要用力,将那枝颤巍巍的春色折下——
“轰!”
一声沉闷得不像人间的巨响,骤然撕裂了满园的莺啼燕语与浮动的甜香。
脚下的青石板狠狠一跳!
苏凝春猝不及防,小小的身子向后踉跄,被红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惊惶地抬眼望去,只见庭院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轰然向内倒塌!碎裂的木块和尘土如同喷泉般激射向半空,遮蔽了门外明媚的春光。
刺眼的、跳跃的猩红火光,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黑烟,猛地从豁开的门洞外涌入!那火焰的颜色,比满园的海棠还要刺目,还要狰狞。
时间,在这一刻被粗暴地切割、扭曲。
前一刻还是花团锦簇、笑语晏晏的春宴图景,下一刻,便成了人间炼狱的入口。无数身着玄色铁甲、面覆狰狞兽纹护面的身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裹挟着冰冷的铁锈气和浓重的血腥味,从倒塌的大门和翻越的高墙汹涌而入!
“杀——!”
“一个不留!”
野兽般的嘶吼与兵刃出鞘的刺耳锐鸣,瞬间取代了鸟雀的啁啾。那声音尖锐得能刺穿耳膜,带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毁灭意志。
“通敌叛国!满门诛绝!”一个嘶哑如破锣、淬着毒汁般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厮杀声、濒死的惨嚎声和器物碎裂声,狠狠砸在苏凝春的耳中,“奉七殿下之令!鸡犬不留!”
七殿下?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苏凝春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哆嗦。混乱的视野边缘,似乎捕捉到庭院月洞门外一闪而过的、极其刺目的明黄色衣角——那是只有皇子才能使用的颜色!那衣角的主人,正冷漠地转身,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沾染的一粒尘埃,迅速消失在混乱和火焰的背景里。
“小姐!别看!” 红玉凄厉的尖叫炸响在耳边,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猛地扑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将苏凝春死死按进自己温热的怀里,双手颤抖着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黑暗骤然降临。
可这黑暗并不纯粹,反而透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红。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庭院里原本馥郁的花香、木料燃烧的焦糊味,形成一股极其怪诞、极其恐怖的气息,蛮横地钻进苏凝春的鼻腔,首冲喉咙深处。她抑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小小的身体在红玉怀中剧烈抽搐。
“呃啊——!” 一声短促到极点的惨呼,紧贴着苏凝春的头顶响起。是红玉的声音!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如同瓢泼大雨般,猛地浇在苏凝春被捂住的脸上!那液体黏腻滚烫,瞬间渗透了红玉的手指缝隙,流进了苏凝春被迫紧闭的眼睑里。
视野里那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红,瞬间变得灼热而粘稠。红玉捂着她眼睛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滑落下去。
苏凝春下意识地睁开了被血糊住的眼睛。
视线一片猩红模糊。透过这层血色的帘幕,她看到红玉的身体软软地倒向一旁,颈间一道狰狞的豁口正汩汩地向外喷涌着生命的热流。而就在红玉倒下的地方,一块小小的、触手温润的东西,正躺在一片飞溅开的血泊和几片零落的海棠花瓣之间,被粘稠的血液半浸着,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莹光。
蟠龙玉佩!
苏凝春认得它!那上面盘踞的龙形纹路,她曾在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小哥哥——七皇子萧景渊的腰间见过无数次!那是他从不离身的饰物!
“小姐!走——!” 一声苍老却如惊雷般的嘶吼炸响。忠心耿耿的老仆苏忠,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从斜刺里猛冲过来。他手中挥舞着一根沉重的门闩,狠狠砸在一个正欲扑向苏凝春的玄甲士兵头上!那士兵闷哼一声,头盔凹陷下去,委顿在地。
苏忠一把抓住苏凝春纤细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拖着呆滞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冲向庭院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门。他的背影宽阔而佝偻,像一堵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挡住身后风暴的残破城墙。
“活下去!小姐!一定要活下去!记住今天!记住这血!记住这火!记住这……春天!” 苏忠的声音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的血块,带着悲怆的诅咒和不灭的期望。角门近在咫尺,他猛地将苏凝春小小的身子狠狠推了出去!
“忠伯——!” 苏凝春被巨大的力量推得扑倒在地,手掌和膝盖在粗糙的石板上擦出火辣辣的痛。她惊恐地回头。
角门在她眼前轰然关闭!沉重的撞击声,隔绝了庭院里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和兵刃的撞击。
但隔绝不了声音。
“噗嗤!”
是利刃刺入血肉的沉闷声响,清晰地穿透了门板,狠狠扎进苏凝春的耳中。
紧接着,是苏忠最后一声压抑的、短促的闷哼,然后,是重物颓然倒地的声音。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死寂了。只剩下火焰在远处贪婪舔舐梁柱发出的噼啪声,以及风里送来的、越来越浓烈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苏凝春趴在地上,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板,那刺骨的寒意却压不住眼底被血浸透的灼热,更压不住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她慢慢抬起紧握成拳的右手,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摊开。
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蟠龙玉佩。
玉佩温润依旧,触手生凉,如同那个少年曾经温和的笑容。然而此刻,它却浸透了粘稠、暗红的血污——是红玉的血,是苏忠的血,是整个苏家三百余口的血!那些刺目的红,正顺着蟠龙精细的鳞片缝隙,丝丝缕缕地渗进去,仿佛要将这冰冷的玉石也一同染透、吞噬。
她死死地盯着掌心的玉佩,小小的指甲因为过度用力,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里。尖锐的刺痛传来,却奇异地压住了心底那灭顶的、足以将她撕裂的恐惧和剧痛。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挣脱了睫毛的束缚,重重砸落在玉佩冰冷的蟠龙纹路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声无息,却带着烧灼一切的温度。
原来……春天是会吃人的。
这个认知,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摧毁一切的寒意和灭顶的绝望,狠狠凿穿了她年幼的、曾经装满繁花与蜜糖的世界。她攥紧那枚染血的玉佩,如同攥紧了一枚来自地狱的烙印。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抠进皮肉,似乎要将这冰冷的凶器、这血色的春天、这无边的恨意,一同死死地、永远地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角门外,一株被烈焰燎过的海棠断枝斜伸着,焦黑的枝干上,几片幸存的花瓣在热风中簌簌颤抖,残破而艳丽,像垂死者唇边最后一点凝固的血色。更远处,苏府主楼在烈火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腾起巨大的、裹挟着火星的烟柱,将京城的半边天空都染成了污浊的暗红。
那烟尘,呛得人无法呼吸,也遮住了高墙之外,京城三月依旧明媚得没心没肺的春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