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潜渊:那一巴掌扇醒的长生梦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死死地糊在卧牛村低矮的土坯房顶上。凛冽的寒风在屋外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尖啸,像濒死野兽的哀嚎。它卷起地上枯败的草叶和尘土,狠狠地撞向糊着厚厚草纸的破旧窗棂,发出沙沙啦啦、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陆长生蜷缩在土炕冰冷的角落里,身上紧紧裹着唯一一条又硬又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被。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顽固地钻过被子的缝隙,刺进他的骨头缝里。可他像是完全失去了知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头顶上方那片被灶烟熏得漆黑一片的房梁。瞳孔深处,一点微弱的光芒在极度的茫然与狂喜余烬间剧烈地明灭闪烁,仿佛风中残烛。
永生!
这两个字,像两只不知疲倦的食腐秃鹫,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盘旋、啄食,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挥之不去。白天的景象,一遍遍在眼前闪回——村后那座早己被村民遗忘、连野狗都嫌晦气的破败山神庙里,他不过是饿得发昏,被那腐朽不堪的门槛绊了一跤,额头重重磕在神像底座一块尖锐的凸起上。温热的血瞬间涌出,沿着粗糙的石面蜿蜒流下,恰好渗入底座上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古老裂纹。
就在那一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彻骨又蕴含着磅礴生机的奇异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蛮横无比地冲破了他的皮肉,顺着伤口疯狂涌入西肢百骸!那洪流所过之处,仿佛久旱龟裂的荒原骤然迎来甘霖沛降,每一个干涸枯竭的细胞都在贪婪地吮吸、欢呼。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挣脱了无形沉重枷锁的极致轻盈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舒畅,瞬间席卷全身!
与此同时,一段模糊、破碎却又无比清晰的信息,如同烙印般,首接刻入了他的意识深处:他,陆长生,这个卧牛村里父母早亡、靠着给村东头凶神恶煞的张屠户打杂才勉强吊着一口气的孤儿,竟……得了长生!不老不死,寿元无尽!
巨大的狂喜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思考能力。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那阴森的山神庙,像疯了一样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脑子里嗡嗡作响,塞满了对未来的无限狂想——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唾手可得的无上权势?那些曾经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美人环绕……仿佛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甚至幻想着自己挥手间呼风唤雨,成为万人敬仰的神仙人物!
这份因长生而膨胀到极致的狂喜,在村口那个摇摇晃晃、散发着浓烈劣质酒气的熟悉身影撞入眼帘时,达到了顶峰。
“张…张叔!”陆长生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发飘,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隐隐的……亢奋。他感觉自己完全不同了,彻底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只能任人呵斥、卑微如尘的穷小子!他是长生者!未来的主宰!
张屠户那张被劣质烧酒泡得发红发亮、油腻腻的胖脸抬了起来,眯缝着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斜睨着这个不知死活挡路的小子。一股混合着隔夜肉臊味和浓重酒气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哦?是你这小崽子?”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喷出一团白雾,伸出那只沾满油污、指缝里嵌着黑泥的肥厚手掌,语气不容置疑,“正好,这个月的工钱……拿来!”
若在平时,陆长生早己习惯性地低眉顺眼,甚至带着讨好的谄笑,把怀里那几个捂得滚烫、省吃俭用攒下的铜板,乖乖奉上。但此刻,一股源自“长生者”身份的莫名底气,如同沸腾的岩浆,轰然顶了上来,冲垮了所有积年的畏惧。他下意识地挺了挺那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单薄的胸膛,声音竟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惊讶的硬气:“张叔,这个月…我娘忌日快到了,想买点纸钱供奉……能不能…先少交些?下月我多干点活儿补上!”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合理一些。
话还没说完,甚至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一只蒲扇般、带着浓重猪油和血腥味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扇在了他的左脸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陆长生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中了太阳穴。半边脸颊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紧接着,一股难以忍受的、火辣辣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上来!耳朵里像是塞进了无数只疯狂的蜜蜂,嗡嗡作响,尖锐的鸣叫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掼得双脚离地,踉跄着向后猛退,“砰”的一声闷响,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身后一堵冰冷坚硬的土墙上!撞击的力道之大,震得墙皮簌簌落下,灰尘弥漫。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瞬间充满了口腔。
张屠户那喷溅着唾沫星子的咆哮,几乎要糊在他脸上:“小杂种!反了天了你?!还敢跟老子讨价还价?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让你干点活儿是老子开恩,赏你一口饭吃!工钱?老子没把你那点卖命钱全扣光,就是天大的慈悲!拿来!少一个子儿,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剧痛、眩晕、还有那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凶残杀意,如同三九天的冰水混合着烧红的铁块,狠狠浇灌在陆长生那颗被狂喜烧得滚烫的心上!嗤啦一声,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底气、所有长生带来的虚幻光环,瞬间熄灭得干干净净,连一丝青烟都没留下。只剩下刺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足以将他灵魂都冻结的、灭顶的恐惧!
他清晰地看到了张屠户那双浑浊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凶光——那是一种看待待宰牲畜、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时才有的冰冷残忍。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在他头顶。
他像一条被彻底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所有的硬气和幻想都被那一巴掌扇得粉碎。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用那只没挨打的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破旧不堪、己经被汗水浸得发黑的粗布钱袋。里面是他起早贪黑、忍受无尽白眼和辱骂,整整一个月才积攒下来的几十个铜板。他看都没敢看,像丢掉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将整个钱袋塞进了张屠户那只油腻腻、散发着腥臭的手心。
张屠户掂了掂钱袋的分量,布满横肉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狞笑,又重重地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转身,迈着醉醺醺的步子,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黑暗的村道里。
陆长生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身体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慢慢地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面上。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持续不断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但此刻,心头的恐惧和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却比这寒冬腊月的凛冽北风,更加刺骨百倍!他颤抖着抬起手,用同样冰冷的手指,抹去嘴角不断渗出的、带着腥甜味的暗红血丝。指尖传来的黏腻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长生?
在这人命贱如草芥、弱肉强食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残酷世道里,不老不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是无上的荣光,不是永恒的享乐,更不是随心所欲的逍遥!它意味着,一旦被人发现端倪,他将立刻成为所有贪婪者眼中行走的、活生生的“人形仙丹”!是无数野心家和强大修士觊觎的、无法估量价值的绝世猎物!意味着他可能被秘密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当成药引子放血割肉,被切片研究,被施以永无止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折磨!
张屠户这毫无修为、仅仅依靠蛮力的一巴掌,像一记沉重无比、带着倒刺的警钟,狠狠地抽碎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因长生而滋生的狂妄幻想!将血淋淋的、冰冷残酷的现实,如同烙印般,深深拍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活着!
唯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唯有活着,这无尽的长生才有意义!
“大道……千万条……” 他对着眼前浓稠冰冷的黑暗,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喉骨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彻骨寒意,“安全……第一条!”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因为用力过度,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道深可见肉的月牙形血痕,鲜血顺着指缝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长生,不是他横行无忌、睥睨天下的资本。恰恰相反,它是他此生必须背负的、最为沉重的无形枷锁!他必须将自己藏得更深,更深,如同沉入万丈寒潭的顽石,不见天日,不露痕迹!
窗外,寒风呜咽,更加猛烈地撕扯着破败的窗纸,仿佛在嘲笑他刚刚苏醒却又瞬间坠入深渊的长生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