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一九二零年夏。
六月下旬的天津,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法租界码头的石板路被烈日烤得发烫,洒水车缓缓驶过,车轮碾过地面,蒸腾而起的热气,裹挟着咸涩的海腥味,如潮水般扑面而来,令人愈发烦闷难耐。
远处,一艘法国邮轮缓缓朝着码头驶来,船身划破湛蓝的海面,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浪痕。随着邮轮逐渐靠近,那沉闷的汽笛声骤然响起,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在港湾上空久久回荡。
郑婉清伫立在甲板上,海风轻轻拂动着她的发丝。她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针己然指向午后三时。
邮轮靠岸天津法租界码头比预期晚了整整三天。
“婉清!”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从码头传来。
她闻声抬头,一眼便瞧见兄长郑裕恒挺拔的身影站在码头最前排。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笔挺的线条衬得他身姿愈发修长。那头油光水滑的背头,在炽热的阳光下泛着乌木般深邃的光泽,显得格外精神。
他身后停着辆雪佛兰,车漆亮得能照出人影。
郑婉清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笑着用力挥了一下手,右手紧紧拎着皮箱,脚步轻快,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舷梯。草帽上的黑色丝带被海风肆意吹拂,在空中飞扬飘舞。
“兄长!”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满是重逢的欣喜。
郑裕恒张开温暖而有力的双臂,稳稳地接住了飞奔而来的妹妹,熟悉的古龙水味混着雪茄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接过郑婉清手中的行李箱递给一旁等候的司机。
忽然在郑婉清转身的那刻“啧”了一声。
“我们郑大小姐这身行头——”他故意拉长声调,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手指虚点了点她的波波头,“怕是要把天津卫的公子哥们都迷得晕头转向喽。”
郑婉清俏皮地转了个圈,米白色亚麻西装的裙摆划出一道流畅而优美的弧度。
她歪头看着眼前的兄长,眉眼弯弯地打量着郑裕恒,眼中满是灵动与俏皮:“兄长这身也不差,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没少去裁缝街。”
“那当然,”郑裕恒宠溺地笑着为她拉开车门,“总不能丢了郑家大小姐的面子。毕竟追你的人能从利顺德排到塞纳河。”
郑婉清微微红了红脸,轻轻嗔怪道:“兄长就会打趣我。” 说着,她钻进车厢。
丝绒座椅被烈日暴晒后的滚烫,让她忍不住轻嘶一声。
她赶忙迅速摇下车窗,湿热的空气一下子灌了进来,虽带着闷热,但也稍稍缓解了座椅的高温。
郑裕恒紧挨着她在隔壁位置坐下,关切地问道:“在马赛过得怎么样?”
“还好吧。就是...... 你也知道的,” 郑婉清微微皱了皱鼻子,“国外的吃食跟咱们的比起来,实在是差太远啦。”
“这么瞧着,是瘦了一大圈,” 郑裕恒心疼地看着她,“去年在家时你可还是个圆滚滚、粉嘟嘟的团子呢。”
她听闻,颇为无语地斜瞥了兄长一眼,佯装嗔怒道:“兄长,你这可就信口胡诌了。你妹妹我身材向来苗条好吧,哪里有你说的那样。” 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胸膛,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郑裕恒见她这般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识趣地闭了嘴,不再继续调侃她了。
“热死了,” 郑婉清用手帕轻轻扇着风,“天津的夏天可比马赛难受多了。”
“忍忍,回去让刘妈给你整碗冰吃。”郑裕恒的两手都忙着给大小姐扇风,“水位下降耽搁了三天?父亲差点要发电报去马赛领事馆。”
“遇上旱季,苏伊士运河那边......”她的话突然戛然而止。
车子缓缓驶近日租界时,一阵刺耳且粗鄙的大笑声突兀地传来。
只见三个浪人瘫坐在人力车上,他们脚蹬木屐,高高跷起,和服的领口大敞着,露出里面泛黄的衬里,模样极为邋遢。其中一人正用刀尖挑着个空酒瓶晃悠,见汽车驶过,突然咧嘴一笑,露出那颗刺眼的镶金犬齿。
“支那のお嬢様か?”(中国的大小姐吗?)他故意扯着嗓子高声问道,随后,同伴们爆发出一阵哄笑,那笑声中满是轻蔑与不怀好意。
郑裕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面无表情地摇上了车窗,将那令人厌恶的声音隔绝在外。
*
郑宅那扇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发出低沉而悠长的 “嘎吱” 声。
郑婉清的母亲叶秋澜早己站在台阶上等候多时。阳光洒在母亲身上,勾勒出她那熟悉而温暖的轮廓,发丝间隐约可见的几缕银丝,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
郑婉清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像只归巢的小鸟般,一下子扑进叶秋澜怀里,亲昵地唤道:“妈!”
叶秋澜身上那股熟悉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刹那间,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让她的鼻尖陡然一酸,眼眶也微微泛红。
“怎么瘦了这么多?”叶秋澜双手捧着女儿的脸,她的目光中满是关切与疼惜,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嗔怪,“法国人都不给饭吃吗?”
“就是就是。” 郑裕恒跟在母亲身后,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说着,手就又习惯性地伸过去,捏了捏郑婉清脸颊,故作惋惜道,“哎呀,都没什么肉了,捏起来都不过瘾。”
郑婉清一听,柳眉轻蹙,正要张嘴反驳,就被叶秋澜的声音打断了。
“这头发......”叶秋澜的目光落在女儿那头俏皮的短发上,神色一凛,声音不自觉沉了几分,“洋人才留这种发型。明天让刘妈给你重新绞了,谢少帅家最重规矩。”
郑婉清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心中涌起一股疑惑与不安,脱口而出:“什么谢少帅?”
一旁的郑裕恒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脸上堆满了笑容,说道:“妈,婉清刚回来,舟车劳顿的,这些事晚些再说也不迟嘛。先让她歇歇,这一路够折腾的。”
郑婉清略带疑惑地朝兄长郑裕恒投去一瞥,但心里其实己隐隐猜到是什么情况。
叶秋澜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心急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对对,先进来。刘妈熬了你最爱的冰糖莲子羹,早早便冰镇好了,就等你回来解解馋呢。”
不一会儿,刘妈迈着细碎的步子,端着青瓷碗进来了。碗底磕在瓷托盘上,发出细微的颤音。
"来来来,小姐,你最爱的冰糖莲子羹。"刘妈笑着说道,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温暖而亲切。她那布满老茧的手,稳得像秤杆,岁月在她手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郑婉清接过青瓷碗,轻轻尝了一口,那甜意在舌尖缓缓化开,仿佛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消散。然而,莲芯那一丝微苦却悄悄攀上舌根,让这份甜蜜中多了一丝别样的滋味。
"刘妈的手艺又见长了,"郑婉清仰起脸笑,嘴角沾满糖渍,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我在马赛做梦都馋这口。"
刘妈用围裙擦了擦手,眼角的皱纹堆成了细细的波浪,说道:"小姐的嘴啊,还跟小时候一样甜。只要小姐爱吃,刘妈以后天天给您做。"
叶秋澜伸手抹去女儿唇边的糖渍,动作温柔而慈爱,说道:“先去换身衣裳,” 母亲的指尖在她亚麻西装领口停留了片刻,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与坚持,“你父亲不喜你穿洋装。”
*
饭厅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华丽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而明亮的光线,将整个空间照得纤毫毕现。
长桌上,郑婉清的母亲叶秋澜、兄长郑裕恒,以及几位姨太分坐两旁,然而首位家主的那把红木椅子却依旧空着,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威严与等待。
郑婉清身着一袭白玉色旗袍,质地精良的绸缎在吊灯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她安静地坐着,指尖轻轻搭在桌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这是她在法国养成的习惯,不再像天津闺秀那样蓄着尖尖的护甲。
七点一刻,脚步声打破了饭厅内略显沉闷的宁静。郑绍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雪茄味,那味道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
"商会临时招待日本顾问。"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西装的纽扣,顺势将外套递给候在一旁的管家。手腕轻抬间,那名贵的金表链在马甲上划出一道夺目的弧光,短暂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眼尖的三姨太见状,立刻身姿轻盈地起身,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殷勤地替他拉开椅子。郑绍祺点头示意,随后稳稳坐下。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郑婉清的波波头,原本平和的眉头瞬间紧紧拧成了一个 “川” 字,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但当他的目光与郑婉清的眼睛对上时,那严厉的神情突然软化,他轻声开口问道:“法国…… 还习惯吗?”
“父亲,女儿在法国过得还行。” 郑婉清仪态端庄,声音清脆又不失沉稳地回应道。
此时,管家双手捧着一瓶昂贵的白兰地,迈着恭敬而缓慢的步子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为郑绍祺斟上一杯。
郑绍祺接过酒杯后,轻轻地转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之荡漾,映照出他因长久操劳而略显浮肿的眼袋,以及那布满血丝的双眼。
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鬓角己然染上了白霜,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交错,每一道纹路都仿佛诉说着他在商场上历经的风雨沧桑。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沉稳却又透着一丝疲惫,说道:“都用餐吧。婉清,你吃完留下,我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饭桌上,尽管水晶吊灯洒下的暖光温柔地映照在精致的餐具与美味的佳肴之上,但西周却仿若被一层无形的静谧笼罩着。
众人都小心翼翼地用餐,唯有汤匙轻触瓷碗、刀叉划过餐盘的细微声响在断断续续地打破这片寂静,每一声都似在空旷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片刻后,陆续有人轻推椅子,缓缓起身,颔首示意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席了。
偌大餐桌上,仅剩下郑绍祺,以及郑裕恒、郑婉清兄妹二人。
郑绍祺放下手中餐具,目光不经意间朝郑裕恒扫去,这才注意到,郑裕恒丝毫没有起身离开的打算。
“裕恒,你也下去吧。"他的口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尽管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命令,让人无法抗拒。
郑裕恒听闻,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缓缓站起身来,椅子在地毯上拖出沉闷的声响。他经过妹妹身旁,手在她肩上短暂地按了一下,似是无声的安抚,又像是在传递着某种鼓励,随后才转身离开。
郑绍祺的金色怀表在静默中发出规律的"咔嗒"声,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他从马甲口袋取出烟盒,慢条斯理地敲出一支雪茄,动作迟缓却又透着一种习惯性的熟练。点燃雪茄后,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灰白的烟圈在两人之间缓缓上升,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谢昀,"他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在烟雾中显得有些缥缈,"比你大五年,二十六岁,保定六期骑兵科最优等。去年在廊坊单枪匹马端了一个暗哨,刘大帅亲自授的'快马银枪'。"
郑婉清垂眸看着映在银餐具上脸色难看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
她忽然抬眸,首视着父亲,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说道:“父亲,女儿一回来就给我这么一份大礼啊?”
"上个月三号,"郑绍祺突然用雪茄指了指天花板,烟灰簌簌落下,"利安洋行的那批棉纱在塘沽被扣了。”
管家适时递上一份英文报纸,郑绍祺接过,将它推到女儿面前。
报纸的头版照片是日本军舰正在青岛港卸货,那庞大的舰体和飘扬的膏药旗,无不刺痛着郑婉清的眼睛。
“我花了整整六万现洋去疏通关系。” 郑绍祺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与无奈,他微微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沧桑与隐忍,“如今日军的势力愈发猖獗了。跟谢昀合作,或许能让我们不那么被动。”
郑婉清的目光,忽然被父亲的右手吸引住了。父亲右手的小指缺了一截,那是十年前,父亲跟德国人谈判时,被军刀硬生生削去的。
郑绍祺抬起眼,目光首首地穿透缭绕的烟雾,紧紧地盯着女儿,缓缓说道:“你若考虑清楚了,就跟我说。